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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齊晏 一輪紅日高掛,濃紫深黃的輝芒,將林蔭道上一行送嫁隊伍映照得更加紅光蕩漾,鑼鼓、哨吶的吹打聲響遍整個山林。 隔著淡薄的煙塵,敖倪和桀琅兩人分騎著馬,立於高崗之上,倔傲地凝視著下方排場驚人的送嫁行列。 花轎內的梅丹朱輕輕拭去額上的薄汗,手腕上佩帶的金環輕輕碰擊著,控然微響,她撫了撫腕上的金環,緩緩貼在心口,一朵笑靨微微地在她唇邊綻放。 突然間,喜樂聲停了,轎子「咯」的一聲被重重地放下,轎簾陡然被掀開來,陪嫁的小丫鬢驚慌失措地對著她大叫:「小姐!山魈來了,快……快逃呀……」 丹朱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丫頭已經拋下她,飛快地狂奔而去了。 「別丟下我!」丹朱驚慌失措地大喊,她一雙三寸金蓮,無人攙扶怎逃呀? 林中迴盪著催命的馬蹄聲,丹朱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跨出轎子,搖搖晃晃地往前奔,奔不出幾步,便踉蹌地仆跌在地,她爬起來又跑,又跌,恐懼自她身後一點一點進逼,企圖淹沒她。 她跌跌撞撞的、軟弱的、逃不出生天。 馬蹄聲在她身旁止住,巨大的黑影兜身罩下,她神魂未定,反射性地抬起頭來,登時一陣魂搖魄蕩—— 一張醜陋猙獰的鬼臉正陰寒地俯視著她,受驚過度的丹朱,只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有著長長的角、突出的眼窩、尖銳的鼻、吊垂著下顎的臉,漸漸地漸漸地,眼前黑暗一片,最後,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微弱地低喊一聲;「鬼——」 丹朱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敖倪俯身將她撈上了馬背,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他想不到,再見丹朱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十年不見,她的下巴尖瘦了,透著一股惹人憐愛的剔透清麗,雪藕似的手腕環,光彩流麗。 然而一見她身上的鮮紅嫁衣,便有股難以忍受的憤怒在他的胸腔劇烈翻湧——她手上戴著他送的金環,卻要嫁給敖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十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的遭人遺棄,失去了一樣又一樣,幾乎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為能尋回僅存的希望,想不到,連這最初的情事亦背叛了他。 他是徹底被遺棄了。 然而,任何人的遺棄,他都可以作罷;但他絕不允許丹朱遺棄他—— 他一定要搶回她! 冬夜,玉屑似的雪花在夜空中飄飄揚揚地飛舞不休。 一道響亮的嬰啼聲自敖府中傳出,劃破深沉的夜幕。 敖府大廳一隅坐著一個瞎了眼的道人,他的手指立刻飛快拍算起來。 「張道人、張道人,是個兒子!」敖樸風急匆匆地奔過大廳,欣喜若狂。 張道人一聽,微微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說:「恭喜敖尚書令,今日是寅日,小少爺又出生於辰時,辰時屬龍,寅屬虎,小少爺的出生時日為龍虎相逢之時,是至為尊貴的吉兆。」 敖樸風四十歲才得子,張道人又說這個兒子的出生是吉兆,自然令他喜不自勝,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張道人抬起頭,還待要說些什麼,嬰兒的啼哭聲未歇,突然之間,又傳出了另一聲洪亮的嬰啼,張道人和敖樸風兩人同時一愕,尚不解發生了什麼事,一名小丫頭跌跌撞撞地衝進大廳,一邊連聲高喊著:「老爺!二夫人又生了一小少爺,是…··雙生兒呀!」 「真的!」敖樸風驚喜莫名,連忙回過頭來看著張道人,卻見張道人的眉心漸漸地聚攏,空洞的雙眼定定凝視著大廳某處。 「呀!不好……」張道人的面色凝重起來。 「什麼?」敖樸風微微一凜。 「家中若有一人出生於龍辰虎日,將來天命必然尊貴無比,但是……」張道人歎了日氣,搖搖頭說。「如今卻多了一人,這兩人天性勢必會相爭相鬥,帶給敖府諸多禍事,吉兆恐成凶兆呀……」 「怎……怎麼會?」敖樸風一聽,大驚失色。 「有一方法或許能解,就是不知道敖尚風捨不捨得。」 張道人的話給了敖樸風一線希望,忙問:「什麼方法?」 「將其中一位小少爺送走,越遠越好。」張道人冷然說道。 敖樸風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種前所未有、令人戰僳的恐懼感猛地攫住了他。 張道人看不見敖樸風灰敗的臉色,仍然繼續說著:「送走一人,兩個兒子均能保全,若不送走,只怕兩個兒子都保不住,敖尚書得快下決定,事不宜遲。」 敖樸風愣怔住,冷汗自他前額、兩靨沁出,張道人是汴都城中預言靈驗的星相家,儘管心中萬般不捨,也無法不去遵從 他癱倒在椅子上,渾身戰慄。 再如何心痛都要作決定,兩個兒了他都要保住。 北京大名府,這一年,敖倪十二歲。 春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敖倪懷抱著一隻大瓦罐,趴在地上翻石撥草,正在玩十幾歲男孩子最愛玩的事——捕捉蟋蟀。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大石頭,嗤地一聲響,一隻大蟋蟀蹦跳了出來,他縱身撲上去,雙手按住,然後飛快地揭開瓦罐,將蟋蟀丟了進去。 看著瓦罐裡七八隻碩大健壯的蟋蟀,他滿意地笑了笑,正準備打道回府,聽見小山後忽然傳來笑語聲喧。 敖倪抬頭望去,看見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孩子也在捉蟋蟀,他認得其中一對兄弟,姓柳,就住在他家的正對面。 這對兄弟平時對敖倪頂不客氣,每回遇見,動不動就拿話奚落嘲笑他,他看著討厭得很,正回身想走,那對兄弟偏巧一抬頭也看見了他,名叫允仁的哥哥陰陽怪氣地對弟弟允德笑道:「真是倒霉,跑到這兒來也能遇上敖倪,像鬼一樣陰魂不散的。」 就是。」允德作個鬼臉,對另一個男孩子說,「我娘說,敖倪是他娘和男人胡來生出來的賤種,所以他爹才不要他。」 三個男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在敖倪背後挪偷著。「賤種、賤種,敖倪是賤種…··」 敖倪被羞辱了,氣得一股熱血上衝,高抬下巴,眼神凶狠地瞪視著他們。 允仁、允德兩兄弟亦不甘示弱,輕蔑地回視著敖倪,當他們無意間瞥見敖倪手中的瓦罐時,三雙眼睛立即不懷好意地交換著眼神,然後迅速地一蹦而起,朝敖倪撲將過去。 敖倪一個人哪裡敵得過三雙手的猛力襲擊,三個男孩子蠻橫地搶下他的瓦罐,把他死死壓制在地,接著在他臉上、身上狠狠地一陣拳打腳踢。 敖倪但覺身上、腰間、臉上劇痛無比,他咬牙強忍,哼也不哼一聲。 見敖倪漸漸抵受不住,男孩子們便住了手,抱著搶來的瓦罐嘻笑著揚長而去。 敖倪被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他被 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疼得不住喘息。」、 天地蒼茫,霞光映照在敖倪染著血的俊俏臉龐上,分外淒惶。 他急促地喘著氣,緩緩地睜開眼睛,舔了舔受傷的唇角——疼,有血的味道。ˍ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的、慢慢的坐起來,背脊一挺直,鮮血忽從鼻腔冒湧而出,他煩躁極了,拿起衣袖胡亂擦拭,直把半邊臉擦得都是血,手腕上的金項圈發出清脆的叮噹聲,令他一瞬間失神悵然,突然感到無限灰心。 被這樣欺辱也不是頭一回的事了,從敖倪有記憶起,不管跟著娘搬到哪一個城鎮,總免不了遭人冷眼對待,為什麼?娘卻一直不肯對地說清楚,任由旁人在他們背後說東道西,也從來不加以理會。 小孩子其實並不是真的瞭解「賤種」的真正涵義,只知道這是句罵人的話罷了。但敖倪已經被這句話罵得煩了,他迫不及待,只想回家找娘問個清楚,幹麼人人見了他老是賤種、賤種的罵個不休? 他咬緊牙關,忍著渾身的疼痛狂奔回家。他抄小路,翻過一道矮牆,經過一片華麗的紅牆綠瓦,此時窗內隱約傳出小女孩哀哀慘慘、氣若游絲的哭聲,他微微一呆,憶起這小女孩打從三天前就已經開始哭了,想不到她竟然哭了整整三天。 他不禁感到疑惑,究竟那小女孩是發生了什麼事?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緩緩走近傳出哭聲的那扇窗,突然間,聽見小女孩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喊。 「娘——別綁了,疼啊——」 敖倪愣了愣,隱約覺得自己的傷口也在發疼。 童稚的悲涼,如微風般飄過了他的心裡。 他意興闌珊地走回家,剛進門,正在打掃庭院的奴僕秦草立即丟下掃帚,朝他迎了過來。 「少爺回來啦!」秦草堆著滿臉的笑容,猛一見敖倪半邊臉上全是血,當下嚇得魂飛魄散,驚叫出聲。「少爺!這是怎麼了?怎麼……全是血呀……」 秦草的叫嚷聲驚動了敖倪的母親秋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