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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齊晏    


  一人一豹向西走到了屏風也似的大山壁,山壁下有座清澈碧綠的深潭,潭水連著峭壁之處,生長著相思所要的紫綠色藥草。

  相思脫下鞋襪,涉過淺潭,俯身將藥草一株株摘下來,放進竹簍裡,摘了小半簍,她便蹲在潭邊,把藥草一株株放進潭水中洗滌。

  陽光照射下,潭面光潔得有如一面鏡子,她望著水中清麗的倒影,下意識地梳理柔長的髮絲,想起舅舅常掛在嘴邊的話--「相思長得真美,若在城裡,相思必然是富家公子爭奪的姑娘……」

  她失神了一瞬,征征地凝望著水中的倒影,自己的容貌真的美嗎?

  想起舅舅,她屈指一算,舅舅已將近兩年不曾來探望她了,舅舅帶給她的米已經所剩不多,吃完了以後該吃什麼好呢?她陷入了沉思。

  突然間,一陣細碎的土石如雨落下,擊入了水潭,相思大吃一驚,猛抬頭,看見一個雪白色的物體從空中直往下墜,由於下跌的力道太強,峭壁上的樹枝均被衝撞得一一折斷,隨即以驚人之勢筆直地墜入潭裡,潑喇一聲,激濺出幾尺高的水花來。

  相思嚇呆了,震驚地瞪著漂浮在潭面上的白色物體,豹兒低吼兩聲,縱身跳進了水潭,張口咬住白色巨物,慢慢地拖回潭邊。

  她終於看清楚那抹白色並不是動物的毛皮,而是白色的長袍,這個跌墜在她眼前的--是個人。

  相思渾身緊張起來,打從五歲開始,除了娘和舅舅,她就不曾接觸過第三個人了,她的雙腿無法動彈,心中突突地亂跳,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是生是死,到底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她在心裡拚命地問自己。

  豹兒舔了舔那個人的臉,那個人毫無反應,金錢豹的喉嚨中發出低嗚的聲音,低垂著頭走到相思身旁,輕輕摩挲著她的腿,也許牠心裡正奇怪著,為何相思凝立不動,沒有出現往常那種會趨前探視的反應。

  良久良久,相思才深抽一口氣,慢慢地移動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個人,愈靠近,她才愈發現那人的身形十分碩長,很有可能是個男人……當她腦中飛竄過「男人」這個字眼時,她立刻停下步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那個人渾身濕淋淋,黏貼在身上的白袍已被荊棘石塊割得佈滿了無數血痕,衣衫盡裂,血絲仍一點一點地滲出,一頭黑瀑似的長髮披散著,遮住了那個人大半邊的臉。

  相思彎下身,遠遠地伸出手去,屏息地撥開貼覆在那人臉上的頭髮,陽光照耀下的面孔,禁不住令她目眩神迷,這人面色蒼白卻俊美過人,最奇怪的是臉頰畔竟紋著一頭金色的豹。若說這人是個男人,又未免生得太好看了一點,心中升起的疑惑讓相思的視線不由得從「男人」臉上順勢溜下,緩緩掠過他的肩、胸、腹,濕衣緊貼在他平坦的胸膛上,肌肉繃得幾乎要裂布而出了。

  這--肯定是個男人不會錯!

  相思眉心微擰,慢慢地站起身走開,回到潭邊繼續洗滌藥草。

  男人?這是多麼令她感到害怕的字眼,娘在瘋癲時連她也認不得,只是一徑淒慘地、反覆地狂喊著「薄倖的男人」,那是多危險的兩個字,害慘了她們母女,也害死了她的娘……

  相思不禁渾身一凜,剛才她只不過碰了那個男人的頭髮,望過他一眼罷了,一顆心便像受了什麼壓迫似的喘不過氣來,她終於確定男人是危險的,她在那個男人的身上嗅到了危險懾人的氣息。

  相思發了一會兒征,自顧自地一笑,輕快地洗好了藥草,伸足到潭中洗淨污泥,然後慢慢穿上鞋襪,背上竹簍準備回去。

  「豹兒,走吧。」她輕喚,看也不看昏厥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好似他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金錢豹不懂相思的心理,單純地按照慣例,準備將男人拖回草屋,因為相思對待傷重的動物一向如此,牠也一向都是這麼將動物給馱回去。

  相思見金錢豹咬住那男人肩上的白袍,使勁地拖著,急忙揚聲高喚。「豹兒,別理他!」

  金錢豹鬆口,呆呆望著相思。

  相思索性上前扯住金錢豹項上的皮環,催促著牠走。

  「豹兒,咱們不能救那個人,」她對著牠說,也對心底的自己說。「那個人高頭大馬,又受了重傷,橫豎是活不成了,你費力馱他回草屋,萬一死在屋裡可怎麼好,反正他早晚都是一死,死在這裡還有野狼會來清理屍骸,倒也乾淨多了,用不著咱們來操心。」

  金錢豹顯得困惑極了,牠頻頻回頭望那個白袍男子,口中不停發出嗚嗚聲。

  「別這麼在意他。」相思拍了拍牠的頭,步伐漸漸加快,心跳也漸漸加快。「傻豹兒,娘說人心詭譎難測,尤其是男人,你可別因為他臉上有只金豹,就傻傻地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相思飛快地朝前走,不敢回頭,內心雖然掙扎得很厲害,但她一直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去理那一絲絲牽住她心的莫名情緒。

  回到草屋,她開始忙碌地搗藥草,忙碌地照顧幼猴喝米汁、換藥,忙碌地將筍子剝開下水去煮,她刻意讓自己忙碌不堪,唯有如此,才可以暫時讓她忘記那男人。

  夜來了,遠處傳來一陣淒厲的狼嗥。

  相思心中突的一跳,猛然想起了那個男人來,他若一息尚存,卻遭狼群生吞活剝了去,未免太殘酷了。

  她站在窗台前發愣著,遠處漆黑夜色中的樹影,看上去顯得那麼樣地悲苦和憂傷,突然有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簷上。

  她的心微微一驚,感覺細碎冰涼的寒意自心底湧起,有千百種想像在她腦海中翻攪不休,她彷彿看見那個傷重的白袍男人躺在泥濘的潭水邊,任雨水澆灑,任狼群撕咬……

  意念再頑強,也難敵無法測知的「宿命」。

  相思定了定神,回身急喚。「豹兒、豹兒……」

  平時只要相思一叫喚,金錢豹便會立即飛奔趕來,但這回任憑相思叫了十數聲也沒有響應,她急得四下尋找,卻不見金錢豹的蹤影。

  「哪裡去了?」她一陣心慌意亂,忙提起燈籠開了門急奔出去。

  她撐著油紙傘,奔進了竹林裡,淒厲的狼嗥聲讓她不由得背脊發悚,她愈走愈覺得害怕不安,忽見不遠處,金錢豹正賣力馱負著那個白袍男人在微雨中緩緩移動。

  飄著微微細雨的竹林裡,相思恍惚地征立著,一顆心迷失在一管管碧綠的翠竹林中。

  桀琅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突然,凌空有無數無形的長鞭朝他身體猛烈抽打,他縮著身體奮力抵抗,但是火燒似的劇痛沒有稍停,右大腿更是奇痛徹骨,他忍著不斷加重的劇痛,然後聽見自己像野獸般狂叫的聲音--

  他在昏天黑地的痛楚中甦醒過來,眼前相距尺許之處,他見到了一雙水波般幽深澄澈的眼瞳,涼意沁人。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片晶瑩幽輝的月色之下,如真似幻地立著一位清絕少女,仙子般的容顏染著玫瑰色般的暈紅,定定地朝他望,一見他轉醒,她的身子立即僵硬起來,匆匆轉過身面對著牆壁,動也不動。

  室中寂靜無聲,一輪明月,將窗外的樹影映成了窗花,桀琅征征望著室中輕盈嬌俏的背影,不解自己到了何處,腦中只記得在墜崖之前敖倪渾身浴血的景象,相較之下,此處恍若在仙境中,令人不忍驚擾。

  桀琅茫然環看四周,神智漸漸清醒了,他試著坐起身來,但是輕輕一動,全身就抽痛得好似幾百支小針戳刺著他一樣,右大腿的傷更疼得他冷汗涔涔,他拚命吸氣,但每吸一口氣,胸肺都悶痛得快要窒息。

  他望著絕美如仙子般的姑娘,但見她背對著他,低垂著頭默然不語,他只能從牆壁投射出的暗影揣測著她的表情。

  「姑娘--」他吃力地低喚。「此處是人間,還是仙境?」

  相思默不作聲,握著剪刀的右手兀自顫抖個不停,適才她正為他剪開髒污的白袍,本來就已被他一寸寸暴露的蜜金色肌膚弄得夠緊張不安了,沒料到他會突然清醒過來,讓她大受驚嚇。

  桀琅不解她何以不說話,正試著想挪動雙腿,但右大腿的傷卻痛得他要發狂,他低下頭審視右腿的傷勢,赫然發現身上染滿污泥的濕袍子被剪成了一條一條,只怕隨意一抖便會片片飄落了。

  桀琅畢生沒遭遇過比此刻更尷尬的場面,也難怪那位仙子般的姑娘羞於看他,也羞於和他說話了。想了一想,不禁啞然失笑。

  「讓姑娘受累了,接下來的就由我自己處理吧!」雖然他痛得齜牙咧嘴,卻仍故作輕鬆地說。「能不能請姑娘給我一盆清水擦洗傷口,看來我身上的割傷,少說也有好幾百處哩!」

  相思依然不接口,她不自然地快步走出去,那個男人不過是隨口說了幾句話,竟就讓她心底泛起莫名的惶惑與怯意,這種感覺太可怕,她深深吸了口氣,極力平穩無措的心緒,並不斷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和這個陌生男人有任何牽扯,待他傷癒就快快將他趕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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