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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雷恩娜(雷恩那) 大聲嫂猛地打個冷顫,寒毛皆豎、頭皮一陣麻冷,她嚥了嚥唾沫,東張西望了一番。 「好啦!別叫了,臭黑頭,你給咱進屋子裡來!走走!」她趕著它,黑頭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費力地將他拖進屋中,門栓一落,終於清靜了。 幽暗處、闖黑莫辨的夜,樹影重重,風吹拂而過,枝丫亂顫,影子交錯起伏,這夜怪得出奇,蟲不叫蛙不嗚,螢火蟲不知飛去哪兒,就連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動,滲冷的空氣是詭譎、幽異又森嚴的。 靜謐之中,細碎的聲音在虛無中響起。 「文爺,您瞧見了,便是那個嗓門特大的潑婦,瞧瞧,連養出來的畜生吠聲也特響亮。」那音調一轉,又無奈又氣憤,「生死簿上明寫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月啦,她還好生生活著,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傳開來,咱與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條命,鬼「甭活」則魂飛魄散。 「為何難以拘提?這差事你與馬大哥當了許久,還不曾有過失誤。」隨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兩個身影由無轉為具體,從黑暗處走來。說話的人一身樸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爾雅細長,另一位有人的軀體,頂著卻是牛頭。 那牛頭急急又說:「唉,提老馬做啥兒?連無常兄弟也吃了虧。一開始,咱按著上頭命令派小鬼來提她的魂魄,那潑婦可厲害了,揚言要油炸小鬼,還滾了一鍋火燙的油恭候著,嚇得小鬼們連爬帶滾地逃回。」 這事盡丟臉,簡直顏面無光,他撇了撇碩大的唇,勉強道:「咱與老馬聽了,真真火冒三丈,兩人親自上陣要瞧對方是啥兒三頭六臂。她合該要溺斃於河水中,那日,咱引著她到河邊,老馬拽著鐵鏈候著,眼見就要大功告成,卻無頭無腦一陣犬吠,不只一隻,而是成群結隊,這方圓幾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潑婦天不怕地不怕,回頭又是霹靂連環罵,雙腳原要往河走,卻忙著趕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頭便睡。唉唉……」他皺眼,額頭登時怖滿紋路,其實內心挺慶幸她把狗群趕走,要不,頭可真疼了。不過這丟臉事,他是抵死不會道出的。 「無常兄弟聽說更淒慘,老黑變成一根木頭,想絆倒她,讓她摔入水中淹死,卻讓她一腳踢飛出去,末了,她還將他拾了來,準備劈開當柴燒。而老白趁著那潑婦到河中拾螺時,化身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來拾,再教她腳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歸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緊要關頭,那潑婦如有神助,總能化險為夷,結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鍋,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態雖說嚴重,聽了過程,禁不住要笑。 「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傷了牛頭兄的尊嚴,畢竟,教一個拙婦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難想像平時嚴肅的牛馬兩位以及無常兄弟驚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對這位大聲嫂的興味不由得濃了些。 「文爺,您別儘是笑,可得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現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過五更天,還多活三個多月,唉唉……這事可難辦了。」他哀聲歎氣的模樣醜得「沉魚落雁」、無誰能出其右。 「牛兄別急。」他踏在岸邊,幽明的目光由大聲嫂家的院落掃向鄰近人家,視線默默移動,然後默默地調向河面,安穩地扯唇,「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該如何,我會想個法子。」 牛頭聞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爺肯出面那是最好不過,兄弟們欠您一份恩情。」他對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靜候佳音。」道完,他轉入方才來處,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當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靜靜佇立,他鼻翼微動,輕嗅著周圍空氣,自然的花香草腥,樹木與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氣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雙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遠處山林,知道有許多修行之體住隱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們不擾生人、不壞天理輪迥,他是無權多管的。 雙手負於身後,風揚著他未扎束頭、披散於肩的黑髮,總覺得某處不對勁兒,卻抓不出問題所在。 以往,千年的時空,他不普有過這樣不確定的感受,內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婦人整垮,那狀況肯定好笑至極。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揚,半合的雙眸陡睜,因耳際捕捉的一淙鈴音,隨風清脆譜曲,如團團的冰珠擊地,相互撞擊,蕩在這幽幽然的夜。 頎長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換位,他來到臨水生長的柏楊樹下,頭朝鈴音乍現的地方望去,見一串鈴兒掛在枝丫,顫顫地動、輕輕地擺著,像姑娘家的酒窩。 不似人間有,更非天上來,音中有魂有魄,彷彿自有生命,正喃著什麼。端詳著、傾聽著,終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興趣的鈴子。 他能知天地、識破古今,卻不知姻緣從此而生。 入秋,夜總是冷清。 她來到柏楊樹下,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原繫著串鈴的樹丫空蕩蕩的。原來並非錯覺。 昨夜她彷彿聽到鈴音,由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潛心感應時,卻又靜寂無波,以為是心頭擱了這件事兒,便無時無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鈴呢?到底在哪兒?又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隻老狗來到身邊,張嘴扯著她的裙擺。 「黑頭,你這是做什麼?」她笑問,彎身想救回自個兒的裙布。唉,連狗都咬得住她,瞧來,她身上的「人氣」是愈來愈重了,變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別鬧。」 黑頭還是固執地咬住,想將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話猛地截斷,看見四個尖耳大肚的低層靈正躍過大聲嫂家的院牆,「糟,是魑魅魍魎。」她一驚,身形飄然而去,移動時形體顯得透明。 「噓……」她朝黑頭比個噤聲的手勢,怕打草驚蛇,因小鬼中就屬魑魅魍魎最難纏,他們是有名的各自肚腸,靈層甚低,向來聽命他人,容易受驅使,害人的招數層出不窮,只問結果,不擇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為得力的幫手。 她與黑頭伏在窗下窺視,大聲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內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語,入了屋便分頭行動,一隻倒光廚房大水缸的水,一隻倒光臉盆裹的水,一隻放掉院外儲水槽的水,一隻則把屋中所有茶壺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會兒,四隻小鬼聚在一塊兒,咕哈笑道—— 「明兒個,她非到河邊提水不可。」 「是啊,煮飯、洗衣、喝荼、洗澡,總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兩手就往她腰後這麼一推。」邊說著,邊擺出推人的動作。 「我再抓住她雙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門再大也沒法兒呼救。」 「那我就壓住她背脊,讓她想撐也撐不起來。」 「嘿嘿嘿,文爺心思未動,還沒下指示,咱們便替他辦得受受貼貼,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歡喜,說不定將咱兒推薦給天師。」 四鬼又一陣怪笑,倏忽間已跳出窗門外,無聲無息躍過院牆,不見影蹤。她反應甚迅,在他們跳出時,身影縮向牆邊轉角,直到四周恢復平靜,搗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緩緩放了下來。 「差些兒教他們發現呢。」她喘了口氣,對著黑頭微笑。 「嗚嗚……」老狗搖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來提大聲嫂的魂魄了。」聽見魑魅魍魎的對談,雖不知「文爺」是誰,但「天師」兩字卻如雷貫耳,如她這種飄渺的孤魂野鬼,沒人供奉、無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師,不知會被如何拾掇?!她隨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壞事,省得一個影兒孤孤單單,唉…… 拋開亂七八糟的思緒,她撫著黑頭的頂毛,靜靜道:「我想,大聲嫂的大限是到了,咱們要阻止也無能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個,冷了由他、餓了也由他,沒人煮飯給他吃,沒人為他裁衣縫鞋,沒爹沒娘,沒人疼愛關懷,從此,就只有自己一個,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樣。」她說著別人,也說著是自己。 這好久好久的時間,她或者模糊了親人的面容,或者忘記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兒,但心是不變的,同樣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軟的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