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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向希 微雨黃昏後。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蹲在巴黎瑪黑區一家中型餐館後門的窄巷裡,身邊一簍一簍待洗的蔬果、海鮮和肉類,幾乎塞滿所剩無幾的空間,使他的處境更顯侷促。 結束一天的課程之後,他立刻趕到這處打工的餐館;可時間仍然緊迫,他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因為,就快開店營業了。 他拚命地刷洗、削皮,勞動使他額際滿佈汗水,整個背都濕透了——明明是涼爽的秋天,可渾身冒汗的他卻渾然不覺秋涼的氣息。 有人打開廚房後門,帶走一大桶清洗過的羊膝和牛尾,然後送來更多未洗的豬腳和未剝皮的兔肉。 他沒有餘力、也沒有時間歎氣,連忙更使勁地削著一大桶馬鈴薯。 就算開店之後,他的工作也不會告一段落,因為還得清洗碗盤和刀叉,並在打佯後將環境清潔打掃一番。 每天每天,他都要懷疑這些工作不會有終止的一刻,他只能讓腦子維持一片空白的狀態,雙手則機械化地忙個不停。 不想陷入自憐的情緒,所以他從不去想,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 工作,不就是為了餬口而已? 當所有食材都處理完畢,他放任自己靠在牆上,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和一包壓扁的菸,抽出一根點燃,對著逐漸變濃的夜色吞雲吐霧。 他對窄巷裡的犬吠聽而不聞,對腳邊竄著的老鼠視而不見——因為,這已經是太習慣了的事。 他是平遠,一年半前從台灣來到巴黎,在工作和學業中,逐漸適應這個城市的步調,也對自己卑微的工作產生麻痺的感覺。 「年輕人,有個說英文的小姐,你趕快來招呼一下,你知道我英文不行的。」店主人打開後門,搔搔腦袋對平遠說道。 聞言,他把還剩半截的菸在牆上捻熄,再將殘菸塞回壓扁的紙盒裡。巴黎的菸售價比台灣高得多,以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來說,當然不能隨便浪費。 他跟著店主走進餐廳,邊走邊脫下那件沾著肉類食材血跡的連袖式圍裙,和一雙完全不透氣的塑膠雨鞋,再打開廚房內的水龍頭,將手上殘留的髒污洗乾淨。 餐館老闆愛貪小便宜,但是人不壞,對他也還算照顧,所以遇上語言不通的觀光客時,英文流利的他偶爾會幫忙一下。 拿著點餐用的本子,遠遠地,他就注意到那個坐在窗邊的東方女子。 「晚安,女士,請問點些什麼?需要為您介紹嗎?」平遠走近她,以流利的英文開口。 「好的。」 「我們這裡的招牌菜是油燜兔肉、燉牛尾、烤羊膝和迷迭香煮薑汁雞。您也可以選擇Madeira白酒加黑醋栗煮梨,我們還會提供自製的栗子麵包,如果您有需要的話。」 「一份Madeira白酒加黑醋栗煮梨,一瓶Perier礦泉水。」她以不高不低不含情緒的聲音冷淡地說著。 「還需要為您介紹其它菜餚嗎?」平遠一邊問道,一邊觀察她臉上的表情。 她沒回答,只是輕輕地合上MENU,然後把視線調向窗外,好像窗外的風景有多美、多吸引人似的。 好個傲慢的千金小姐。平遠拿起MENU,隱隱的憤怒在心底悶著。 從頭至尾,這名女子沒有正眼瞧過他,點餐完畢就徹底忽略他的存在,這讓一向自負的他有些難堪。 可是,當女服務生送上餐食,她卻露出友善的笑容,用簡易的法語單字道謝後,便優雅地拿起刀叉開始享用。 她對男服務生和女服務生的態度,簡直天差地遠。 平遠沒有立刻回到後巷,只是站在左側離她約有二十步距離的一根柱子後方,暗中觀察她的長相、她的動作,還有她身上那些昂貴的行頭。 她身上穿著Dior最新款咖啡色短外套,搭配YSL深綠色絨布及膝裙,敞開的領口處以淺黃色Hermes真絲絲巾打出一個鬆鬆的蝴蝶結……名貴的服飾加上典雅的氣質,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 她的氣質與這間平價餐館格格不入,總覺得她應該在最高檔的餐廳裡,讓身穿筆挺制服的waiter好生伺候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她這麼好奇,也許是出於羨慕吧。她一看就知道是屬於金字塔頂端那養尊處優的一群。 他也想和她一樣身穿華服,能夠態度自然地對人頤指氣使。 不禁猜想,像她這樣嬌貴的女子,會看上什麼樣的男人? 平遠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又舊又髒的衣服,不禁苦澀地笑了。不管她會看上什麼樣的男人,總之不會是潦倒不堪的自己。 煩悶的感覺突然湧上,他用力甩了甩頭,想甩脫濃重的自卑和自憐。 他強硬地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被此刻的困窮擊倒。 他必須相信不得意只是一時,將來某一天,當他站上金宇塔的頂端,要擁有像她這樣的女人便輕而易舉。 第一章 兩年後,一個飄雨的早晨。 在冬日未了、春日還沒來臨的二月天,位於北緯48度50分的巴黎嚴重缺乏日照,加上陰雨綿綿,天地間呈現一片灰蒙的景象。 抬眼望著天空中積累的層層烏雲,康佳珞決定結束街頭漫步的行程,先進書店躲雨。 書店的位置就在協和廣場通往杜樂利花園的入口處。她慢慢逛著、耗著,直到一個小時過去。 她的收穫是一本植物圖監和一張精巧的卡片。帶著結完帳的書,她靜靜地站在書店門簷下,望著遠處艾菲爾鐵塔朦朧的身影。 雨突然變大了,看來短時間內不會停止。她立刻決定換個心情,好好欣賞雨天的巴黎。兩年前,她曾經短暫地造訪過,這裡的一切對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似乎永遠都看不膩。 海明威說:「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 這話說得實在太貼切了。 「康同學,真巧,在這裡遇見你。」一個好聽的男性嗓音在她身側響起,說著她熟悉的語言。 對於思緒被打斷,康佳珞有些不悅,她不耐煩地轉頭,卻意外地望進—雙帶笑的眼眸。 「請問你是?」康佳珞疑惑地問道,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名男子。 「原來我這麼沒有存在感。」平遠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我是平遠,來自台灣,是巴黎高等服裝設計學院的學生,你的同班同學。」 「抱歉,我不記得。」她低聲致歉,語氣很淡。 她入學未滿一個月,加上對人際關係的態度一向隨性,從不曾刻意使自己融入一個陌生的群體,所以班上的同學她實在不認得幾個。 「沒關係,是我太冒昧了。」平遠爽朗地揮了揮手。「聽說你原本在紐約帕森設計學院,為什麼會突然轉到巴黎高等服裝設計學院?」 「沒什麼,只是圖新鮮。」她草率回答,沒有聊天的興致。 雖然同樣來自台灣,她卻不想藉此拉近彼此的距離。事實上,除了自己的家人,她對異性一向不大有好感。 可是,這個平遠卻和她一起站在門簷底下,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她想請他站遠一點,可是沒理由這麼做,只好更往牆邊縮。 突然地,平遠脫下外套蒙在頭上,衝進為勢不小的雨幕裡,往協和廣場的方向奔去。 看見他遠去的身影,康佳珞偷偷鬆了口氣。她寧願一個人靜靜地看雨,也不想聊天,如果平遠纏著她問東問西,真的會令她非常困擾。好在他先走了,把寧靜重新歸還給她。 就在她暗自慶幸的時候,平遠蒙著外套的身影又突然闖進她眼簾。 這人,真不識相!康佳珞微蹙著眉,強忍心頭的不悅。 平遠似乎沒發現她的冷漠,自顧自地擋在她面前。 「你肚子餓了嗎?」他衝著她笑,由紙袋裡拿出一個香甜的法式可麗餅。 康佳珞這才正眼瞧見他的長相,原來他長得一點都不討厭。 事實上,「不討厭」的說法太含蓄了,他長得非常好看,就像時裝雜誌裡性感誘人的模特兒。 他的額頭方正,下顎剛稜有型,略長的頭髮微亂地垂在肩上,基努李維式的眉毛又濃又長,直像要畫入髮際裡。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厚薄適中,再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實在是沒有缺點可以挑剔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頰畔會出現一個迷人的酒渦,他的牙齒潔白整齊,絕對可以去拍牙膏廣告。 沒來由地,她的心跳漏了幾拍,一向不習慣與異性相處的她,這會兒更是渾身不自在。 「來,給你一份crepe。」見她久久沒回應,平遠自作主張塞了一份可麗餅到她手裡。「今天是二月二日,法國人把這一天定為『可麗餅日』,只要在這天一手握住硬幣、另一手握著crepe,那,這一年便會是個吉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