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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凌淑芬    


  「如果你天生冷酷,我也就認了。問題是,你並非真的全然不關心啊!」她低喊。「你並不像你自己故意表現出來的那樣不經心。每當有任何事件觸動你的心,你體內那個司掌冷酷神經的范孤鴻就會跳出來,強橫的命令自己不准產生心靈上的共鳴。你是『故意』叫自己不要理會的。為什麼?難道目前為止你所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值得你放下武裝,真真切切的去關懷嗎?」

  他也沉下臉。「你想指責我……」

  「沒錯!」她搶在前頭輕吼。「我就是在指責你作假!裝模作樣!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銳的觀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視她的觀察力。他一直以為維箴絕少涉足塵世,生活範圍僅局限在學術的領域裡,對於人心的百轉迂迴必定不太瞭解,遑論加以猜測或掌握,然而,他卻忽略了一件事——潛心做學問的文者往往擁有常人無法媲擬的敏感度。

  她說得對,很多事情他並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為他終將遊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亂一池春水,而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算什麼有情有義?與其留下殘缺的心意,不如一開始就收斂起無用的慈悲。他只想盡可能的降低他離去時所造成的傷悲。

  而她卻反咬一口,指責他沒肝沒肺!

  「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維箴也顧不得自己的反應是否太八點檔,反正臉兒一撇,拒絕與他討論下去。「我提出這些感想,並不是要求你站出來為自己辯駁,而是希望你能改變態度,起碼把你的關心形諸於外。無論你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言盡於此!」

  收兵走人。

  范孤鴻真的火大了,她辟哩啪啦吼完,自顧自走了,也不聽聽正反兩方的意見,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辯論比賽。

  「等一下。」他大步追過馬路,尾隨進入小公園。

  維箴不理他,逕自撥開低矮的灌木叢,想穿越小公園到後方的草地。

  「哎啊!」樹叢裡有人!她一跤撲跌下去。

  「怎麼回事?」他心頭一緊,連忙追過來扶起她。

  躲閃在草叢裡的絆腳石眨著驚慌罪疚的眼睛,靜瞅著兩個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裡。

  「強強。」維箴穩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牽到外圍的空地檢查他有沒有受傷。「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阿姨差點踩到你。」

  「又是這小鬼。」他悻悻然的咕噥。「我們三個可以每年在公園裡召開紀念同樂會了。」

  幸好維箴忙著檢視小傢伙,沒聽見他的暗誹,否則少不得又是一頓排頭。

  「你的臉!」她輕觸小傢伙頰上的淤傷。

  強強被火觸到一般,飛快別開臉,遮住淺淺的青痕。「撞到了……不會痛。」

  「我看看。」他下場干預。

  強強顯然比較崇拜他,一見到偶像出馬,怯澀的小臉流轉幾圈紅暈,並沒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裡撞出這塊淤血的?」淤青印在強強的顴骨上,看似碰擊到某種硬物。

  強強畏縮的搖頭,食指啃咬得更厲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對不對?」他固執地追問。

  小男生回開視線,點頭。

  「撞到椅子或桌角對不對?」

  小腦袋停頓半刻,輕輕又點了幾下。

  「蘇格拉底還好心地幫你舔一舔,對不對?」

  紅潮氾濫得更離譜,這會兒他連頭也不用點了。

  維箴眼中漾著驚異隨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動對他提起昨夜的異事,只是為了證實而已。

  「強強,你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聲輕問。

  小傢伙用力搖頭,不回答。

  「強強,你乖乖告訴阿姨,阿姨不會生氣的。」她輕撫小男生的臉頰。

  強強抿緊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絕不招認。

  維箴按住他肩膀。「你要相信阿姨——啊!」

  強強忽然使勁推開她,力道之猛險險害她蹲低的姿勢失去平衡。范孤鴻及時伸手穩住她,同樣為小傢伙激烈的反應感到意外。

  一絲悔意和歉疚從弱小的臉龐飛掠過去。強強的身形頓住,小嘴巴蠕動一下,似乎想道歉或說些什麼,突然湧上來的淚水卻洗掉他發言的勇氣。

  小小身軀霍地拔腿,遠遠跑離他們。

  強強好像不太對勁。她怔怔思索著,終究還是參詢他,「究竟怎麼回事?我總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很重要的事,而我卻無法掌握。」

  「你問我?」范孤鴻白她一眼,不太爽快的直起腰。「怕是問錯人了,我剛才還被人家臭罵成『沒心沒肺』。」

  「小器。」她嘀咕著。

  「還罵我,你自己好到哪兒去?」他心有未甘的追討公道,準備一雪適才被枉陷的奇恥大辱。

  「你說什麼?」她防衛性的回看他。

  「我說,你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他也有一肚子抱怨,急待抒發。「遇到敏感的問題就靜靜不吭聲,屁也不敢放一個。」

  「你——」維箴差點被他的粗魯話氣死。

  「難道我說錯了嗎?」他挑釁的回問。「好,現在換我問你,你為什麼這麼在意我對其他人的投入程度?你為什麼希望我對現在的環境培養出認同感?你,高維箴,為什麼希望,我,范孤鴻,對你身邊的人事物產生感情?你沒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

  「我……我……」乍生的赧紅猶如火雲洗月露,撲滿她整頭整臉。「我……我不跟你說了。」

  維箴揚起高傲的秀鼻,傚法千百年來女性的優勢退場。

  只要把囤積良久的心頭話暢吐出來就好,至於鬥嘴爭意氣的結果誰輸誰贏,並不重要。

  她是個大女生,輸得起一、兩次。

  希罕!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浪蕩江湖十餘載,上門的訪客是好心善意或是存心踢館,范孤鴻多少摸得出九成八。此刻聳在門口聽兩尊巨像,他不敢保證一定有踢館之心,然而人家倒是明白流露出對他持保留態度。

  關於男人的第一件事——其實他們體內仍然根植著濃厚的動物性,若發現自己的領域遭來路不明的同類侵入,那麼抓摸到死也要挖清對方的來意,這無關乎幼稚或成熟與否,純粹是雄性本能的展現。只要感受到領域有被竊占的危險,說什麼也容不得外來者棲息下去。現下,人家就是來探他的底了。

  「您好。」其中一個他並未見過的男人頷首為禮。「我們和葉夫人約好了今晚前來用餐。」

  「老紀,他是個雜役嘛!當然知道我們會來訪。別忘了我們今晚的菜餚就是他負責打點的。」彭槐安乾脆俐落的挑明。

  關於男人的第二件事——他們與女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舉凡女人遇見或聽說另一個美女,非得親眼會會、評比一番才能滿足好奇心;而男人也是一樣。

  他見過彭槐安,也明白這傢伙相當排斥他的存在。同為男性,他可以理解對方的防戒心。不過憑彭槐安的架式實在不需要擔心太多,相信任何男人都不會輕易向一九0公分高的大塊頭尋寡,更甭提奪其所愛了。

  至於紀漢揚,從外表來看,人們會誤以為他比彭槐安更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儀表看起來既文明又有教養,讓人如沐春風,但嘴角和眉心的嚴厲細紋洩漏出他嚴苛無情的線索。

  看似溫和的紀漢揚。表裡同樣囂張的彭槐安。他領教了。

  這兩個男人各自帶來適當的「伴手」,顯然深諳另一半的習性。

  彭槐安從門側擠進去,直接走入客廳,醉死人的溫柔微笑挑揚著他嘴角。

  「嗨。」桂花盆栽捧送給大美人,雪白的花瓣猶沾著水露。

  「哇,好漂亮。」雙絲輕呼,愉悅的紅潮讓整張俏容更形嬌艷,一時讓人分不清是花比人香,抑或人比花嬌。「你怎麼曉得我正在學做桂花甜醬?」

  紀漢揚就不同了,先禮貌的向他點了個頭示意,才走進室內。萌萌的雙腿縮在纖軀下,頭也不回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喏!」中型牛皮紙袋拎高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傚法姜太公釣魚。

  「什麼東西?」她隨口問問,並沒有接下來。

  「我大學時代寫的財務分析報告。」

  「哎呀呀,那怎麼好意思呢?」前倨後恭的諂笑瞇彎了她雙眸。「來熟朋友家裡還帶禮物,你真是太客氣了。」

  禮貌話說歸說,牛皮紙袋照樣搶進手,以免他臨時改變主意。

  下星期要交的財務報告終於有著落了!

  維箴正巧從二樓下來,瞧著兩位貴客送給繼母與妹妹的好禮,嘴角不禁含著艷羨的笑。早晨她與范的那場舌戰太傷元氣,需要一些祥和之氣來沖化腦內的鬱悶之氣。

  「吃飯了。」纖纖柔荑驀地被牽進他手裡。

  本來她應該拉長臉繼續和他嘔氣的,可惜肚子空空,腦袋跟著怠工。況且她也學不來女人最擅長的冷戰策略,再適時耍上幾招嘟嘴、鬥氣、撇嬌什麼的,還是繼續當她老老實實的高維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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