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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凌淑芬 於是,形容淒慘的她拖著病體,慢慢從南京東路一段挨向「晶華」,沿路上飽受風霜雨淋的苦楚。 直到她跌坐進石滕清對面時,眼瞳望出去已然變成視茫茫的悲慘世界。 「你還好吧?」他幾乎要懷疑此時的她與前天精神抖擻的大女生是同一個人。 原本光潔俏麗的臉龐轉為異樣的火紅,偏生嘴唇又毫無血色,渙散的眸光尋不著當時的精巧伶俐,連及肩青絲此刻見來也像一堆枯黃的稻草。 看樣子她不但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很好……哈啾!」噴嚏聲出賣了她的健康狀況。「對不起,沒有噴到你吧?」 「你有沒有去看醫生?」石滕清掏出手帕遞給她。 「『看』醫生?醫生又沒有三頭六臂,同樣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大病當前,顧不得禮節。寫意索性痛痛快快就著他的手帕擤鼻涕、擦眼淚。 自小她就容易染上感冒,一旦生起病來可比兵敗如山倒,效果卓著。今天強撐著出來會見他已經耗費掉她所有的精力。 「你何時開始生病的?」他遞出第二條備用手帕。 「上星期六。哈啾!」噢!頭好昏,喉嚨好痛。 這場感冒是那天她在寒風中苦苦等候芳姊半個小時的後遺症,當天回家後她馬上發燒了;而且昨晚為了偽造問卷,她三更半夜偷溜進主屋的書房裡打電腦,沒能好好休息;剛才身上又沒錢,只好安步當車走了一段長路。種種折騰下來,她還能坐在這裡與他有問有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SUPER! 「從上星期六病到現在,還不去看醫生?」他吃了一驚。這個韓寫意——這是她的名字沒錯吧——以為自己是銅筋鐵骨打造的,百毒不侵嗎?「跟我來!」 他拿起帳單,抓住她的手起身就走。 「幹麼?」她昏沉得沒力氣反抗。 「我送你去醫院。」瞧她的臉色,好歹也得打上兩針,再吊瓶點滴。 「停!」她的腳跟釘在地上。 醫院?死也不去,寧死不屈! 「怎麼回事?」他愕然回頭,她居然還有力氣反抗! 「我不去。」她的臉蛋幾乎脹成兩倍大。 餐廳內,其他客人開始注視他們的拉鋸戰。 「為什麼?」他顧不得其他觀眾的眼光,提醒自己對病人要有耐心。 「因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哪個傻子會心甘情願受病魔折磨?她不想上醫院自然有原因,然而犯不著向他報備吧?時彥也未免太多管閒事了。「因為……我討厭打針。」 勉強找出一個不像理由的理由。 石滕清聽了險些失笑出來。他向來認為只有七、八歲的小鬼頭才會怕打針,原來她堂堂女大學生還保留著這種「幼兒特徵」。 「打針又不會痛。即使會病,頂多持續兩秒鐘,總比抱病兩個星期好吧?」這次他索性蠻橫地攬住她的肩脊,強迫她前進。 倒不是他喜歡多管閒事,只是,既然讓他親眼目睹她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實在不能狠下心來放著她不管。 對於她,他似乎很容易氾濫自己向來少得可憐的惻隱之心。 「不要,我不要去。」她被他架到一輛白色VOLVO前面。不行,要是讓他給塞進車子裡,自己可就插翅難飛了。她雙腳雙手硬抵住車門,不讓他得逞。「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尖叫嘍!」 他的耐性終於告罄。「你胡鬧什麼!」 從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鬼丫頭!他好心幫她,她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想尖叫求救。 「你不要理我,我自己會去買藥吃。」 才怪!她閃爍迴避的眼神分明招出:「韓寫意說謊」這五個字。 石滕清的蠻硬脾氣全面發作出來。無論如何,今天非讓她的屁股挨針不可。 「除了害怕打針之外,還有什麼原因讓你拒絕上醫院?」他擺出一副講理的態度,其實肚子裡的原子彈已經炸過兩、三回了。 「嗄?呃……」她再度想靠支支吾吾來矇混過關。通常,事先經過妥善計劃的謊言她可以面不改色地講出來,但是,臨時起意的瞎掰往往令她心虛。 「不准說謊!」他警告在先。 哇!他有特異功能哪?否則怎麼知道她正準備說謊?他們又不是十年十八年的老朋友,他竟然猜得出她的念頭。 她咕咕噥噥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因為……因為我沒錢了……」越說越小聲。 「什麼?」他彷彿聽見「沒錢」二字,她不是認真的吧?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見到缺乏銀兩治療感冒的窮學生。 「上個星期六,我的皮夾在世貿被人抓走,裡面有我下半個月的生活費,現在全泡湯了。」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她必須節衣縮食,勒緊腰帶撐過去,哪來多餘的現大洋去看病? 「那你為何不向你父母要錢?」既然她還是個學生,向父母伸手拿錢應該無可厚非,再者,這筆錢是用來看病的,不算浪費。石滕清發現自己和台灣年輕的女大學生真的有代溝。 「我父母也沒錢。」寫意扁扁小嘴。她老媽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從不向韓家支薪,一切用度支出全部向韓國風報備申請。她才不想再用韓老頭的錢咧! 「原來如此。」他忽爾有些欽佩她的一身傲骨。「沒關係,我先借你。」難怪她必須半工半讀,顯然韓寫意的家境不太好。 「不可以。」她再度擋住車門,拒絕讓他得逞。「非常感謝你的好心,可是我很窮,每個月的生活費剛好夠用,騰不出錢來還你。我可不喜歡欠債的感覺。」 「你別無選擇。」他老鷹捉小雞似的抬起她,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自己繞過車頭生進駕駛座。「等你有錢的時候再還給我,我不會向你催討的。對了,車裡有行動電話,你需不需要聯絡任何人?」 引擎發動後,呼呼的暖氣從扇葉飄出來,混合著皮革坐墊的氣息,一時之間彷彿置身於溫煦舒暢的艷夏。 好暖和! 「聯絡什麼?」逐漸呆滯的眼神瞟向他。 他幾乎再度被她逗笑。前一分鐘她還張牙舞爪的,怎麼才一晃眼間她已經快睡著了? 「沒事。」他拿起後座的開絲米爾長大衣輕輕包住她的纖軀。「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會叫醒你。」 寫意恭敬不如從命,倦縮進大衣和皮椅裡,拒絕再和睡神爭辯了。 石滕清端凝她緊閉的眼睫。 她好小! 臉蛋秀氣細緻,骨架子也輕弱得不盈一握,彷彿風吹就跑,雨淋即溶。 清寒生活的磨難,想必帶給她不少挫折。 過去的她,曾有多少次因為缺錢而強撐著病體?會不會為了省錢而吃泡麵、白麵包,甚或不吃東西?當其他同齡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時,她是不是非常羨慕?他看得出來,寫意的衣飾並非華貴品。 她瞇開一道眼縫對他困困地微笑。「好舒服……你的大衣比棉被還溫暖……」然後翻個身,睡得更沉穩。 他體內的某種感覺,似乎被這抹微哂牽動了。車窗內外隔閡成兩個世界—— 風不定,人初靜。 請支持晉江文學城。 好舒爽的味道…… 聞起來不若母親的幽香,或芳姊慣常塗抹的「白鑽」。微帶菸草燃燒的氣息中調和了陌生而獨特的體息,依稀是幼年時父親身上的味道…… 「起來吃早餐嘍!」低沉熟悉的男聲輕輕喚她。 「爸……」她的睫毛依然合攏,睏倦的秀顏卻透出嬌憨的淺笑。 「我不是你父親。」男子拉開她環上自己頸項的手臂,寫意固執地纏回去,眼睛依然閉著。「再不起來,茶泡飯會冷掉哦!」 聲音的主人比她固執,她微歎一聲,輕緩地張開眼瞼。 入目是一張距離不過五公分的巨臉,而且她活似八爪女般攀在人家身上。「啊——你是誰?你……你想幹什麼?」忙不迭翻身跳下床的另一側。 石滕清啼笑皆非。敢情她把救命恩人誤認為採花大盜了! 「我想幹什麼?我只想叫你起床吃早餐。」即使他「榮任」採花大盜的頭銜,對於摧殘眼前的民族幼苗恐怕也興致缺缺。 寫意終於發現自己站在別人的租界地,睡他的租界床,穿他的租界衣…… 衣服! 「我的衣服……你……我……我的衣服呢?」兩顆亮晶亮的水珠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我閉著眼睛幫你換的。」他微覺惱怒。韓寫意當真以為他會趁人之危?「你先梳洗一下,我在樓下廚房等你。」逕自離開客房。 她呆站了兩分鐘,直到殘存的病菌襲來一陣昏暈,才恍惚跌坐回床上。 她在時彥家裡! 她慢慢消化這項消息。他不但帶她去看病,還收留她、照顧她,而他們甚至稱不上朋友或熟人呢!由此可知,他的人品確實滿高貴端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