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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凌淑芬    


  但他沒有。

  於是,她總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先動手打架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在乎嗎?」他興致盎然的微笑。

  「當然。說不定你女朋友明天就拉著你,為她妹妹申冤告狀。」她頓了頓,語氣填充進濃烈的惡意。「而且,你送給她的項  被我同學扯斷了,其是可惜。不過,既然她會把項  轉送給妹妹,或許表示她不頂在意這份禮物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慵適舒懶的伸展軀幹,站起身。「假如那份禮物不合她的心意,改天另挑一種也不麻煩。」

  愷梅狼狽的瞪著他。

  經過她身畔時,他忽地伸出手,揉亂她絲緞般的秀髮。

  「想激怒我,你的段數還太低了,小鬼。」

  *   *   *

  又失眠了。

  把長被單披在肩上,她來來回回,往往復復,一遍又一遍地折逛過暗涼的走道,聆聽唧唧夜蟲鳴響的落幕曲。長廊上僅有她孤獨而纖弱的身影。

  隔壁房門依然未鎖,她四下梭巡了幾眼,悄然無聲的推開門。

  室內無人。

  你在期待什麼?她怔忡的想著,偶然幾次夤夜相遇,並不代表他有義務伴同你一起清醒。別忘了,那傢伙恨你!

  房內那股熟悉氣息,讓她暫緩了掉頭出門的打算。

  無論書房的主人是誰,不可否認的,這間寬室讓她覺得自在。

  東摸摸西碰碰一陣子,睡意漸漸匯聚成一團沉霧,集中在她的腦部。只要再過幾分鐘,應該就沒問題了……

  桌面陳放著厚實的精裝本小說,出於無聊,她隨手翻開夾著書籤的那一頁。

  那不是書籤,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

  影中人約莫和父親同齡,可是又更蒼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離的大特寫,男人眼角眉梢的細紋皆逃不過相機的捕捉。他的面貌雖然不難看,氣質卻顯得有幾分猥瑣,再襯上早老的外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和冷愷群產生交集的人品。

  她好奇的多打量幾眼。

  頭頂上的大燈霍然點亮。

  「喝……」砰!一聲,書頁重重  上。

  趙太太表情冷厲的站在門口,凌晨兩點出頭,依舊穿著僕役的制服。

  「小姐,您深夜跑進少爺的書房做什麼?」

  愷梅倏地產生荒謬的想法,彷彿……彷彿管家保持清醒,是為了監視她似的。

  「我睡不著。」這位歐巴桑若期望她會慌張失措的奪門而出,嘴裡拚命咕噥噥歉意,那可就要大大地失望了。好歹她也算是屋子裡的半個主人。

  趙太太可能也揣度到自己的身份問題,率先退讓一步。「您先回房,我幫小姐沖一杯熱牛奶助眠。」

  「嗯。」她點了點頭,緩緩掠過女管家略微發福的身軀。

  「假如還有任何需要,請撥內線分機叫我。」趙太太清冷的聲音追上她的背影。「少爺十點多的時候出門,今晚應該不會回來。」

  她在自己的房門口頓了一頓。「不必為我沖牛奶,我想睡了。」

  驕傲的螓首須臾不曾回顧。

  銀白新月勾掛在樹梢頭,一如無數個失眠時的夜晚。萬籟俱寂,此間猶似僅餘她一個人,惶惶無依,一顆心在夜空中飄泊浪蕩。

  他又出門去,八成是與天字某一號女朋友有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那天晚上,她一直無法入睡。

  第三章

  冷愷群的指尖勾著一杯雞尾酒,斜倚著落地窗框,端看家裡的名紳豪仕。

  許多大事匯聚於今年的薰暖八月裡發生,包括他通過大學聯考,正式成為T大電機系的新鮮人;包括卓巧麗年滿四十五歲,家中決定舉行盛大的慶生宴。

  七年前卓巧麗母女遷入冷家,正牌的冷氏主母逝世終究未滿一年,於情於理都不便大開筵席,風風光光的迎進門,之後這幾年,卓巧麗雖然伴同新夫婿出入公共場合,間接向社交圈宣佈了她的存在,這種感覺終究及不上在自個兒家宅設宴,正式以冷氏女主人的身份款待貴客來得有實感。

  為了填補妻子匱空的安全感,他老爸冷之謙,那個火山孝子,決定為她策畫一場備受矚目的四十五歲壽宴。可能是擔心他會反彈吧!老頭特地叮囑宴膳單位設計幾道「登科食譜」,連兒子的金榜題名一起慶祝。

  慶祝便慶祝吧!老傢伙忒也把他瞧得太小了。卓巧麗急切地想站穩冷氏女主人的地位,他並非毫無所覺。那女人以為汲汲追求一個虛名,即代表後半生的衣食無憂,何妨隨她去浪漫幻想,他懶得扮黑臉,揭穿人家的甜蜜美夢。

  思及數日前父親大人向他提起宴會的事,那種過度謹慎的語氣讓人忍不住發噱。看來這幾年他真的嚇到那兩個傢伙了。

  無所謂,他有耐心,願意等待適當的時刻來臨。該是他的,他一樣也不會放棄;不該是他的,他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寧可負盡天下人,絕不讓天下人負他——這是他的人生哲學。而任何負了他的人,今生今世絕不錯放!

  慶生宴安排在主宅及花園舉行,用餐區排設在一樓的宴客廳,賓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談,眼裡欣賞冷家著名的蘭花房,口裡品  凱悅的頭等外燴,耳裡聆聽絲竹樂團的現場演奏。

  「好煩哦!爸爸又叫我過去和宋伯伯打個招呼。」劉若薔從賓客群中退下陣來,倚向他身畔嬌嗔。「等我,我馬上回來。」

  「你去忙你的吧!」他慵懶的眼神仍然掃視著賓客群。

  和劉若薔維持四年多的男女朋友關係,只是圖個方便,別無其他原因。她的門第背景與他相當,見識過大場面,不需要他花心思教育,而劉氏夫婦也與冷家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在他沒有遇見更好的女伴之前,劉若薔極適合擔任填空檔的人選。

  在女性方面,他曉事得早,十三歲就已撇開在室身。食色性也,沒必要憋得自己傷身,所以他向來保持兩個以上的女友人數,以免她們每月定期的「不方便」,間接影響到他的「方便」。

  假若有人指著他鼻子,大罵他「物化女人」,他會揚一揚跋扈的俊眉,不予置評。

  誰說這叫「物化」,應該代稱為經濟學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對。人類之於另外一個同類,只存在著「需要」,不必談「愛」。人,根本沒有必要去愛另一個人,只要專注的愛自己即可。這個世界太冷漠,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來施捨一丁點關護。

  一道模糊的物體從他眼角閃過,愷梅飄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門出口。

  出於無聊,他決定尋尋那個小丫頭開心。找個人調侃總比耗時間觀察滿屋子俗不可耐的人類有趣:這些老傢伙看似主宰了台灣上流社會的脈動,講穿了也不過是一群汲汲營營的爬蟲類,辛勞一生,就為了幾頓華衣美食,然後兩腳一伸,任由細菌將他們腐蝕成一堆白骨。

  愷梅盤坐在游泳池畔,傾身有一下沒一下的撩動水紋。泳池與主屋相隔著一片玻璃花房,視野上雖然遙遙相望,但客人的腳步僅止於蘭花房而已,清涼的池畔不免顯得有幾分冷清。她怔怔望著晃蕩的波瀾,不知在深思些什麼,十四歲的少女,已顯露出年輕女子的嬌柔氣息。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應該還沒學會游泳。」冷愷群停步在她身後,三、四步的距離顯得如此遙迢,又如此接近。

  輕嘲帶笑的口吻讓愷梅火速回頭。

  他好端端的登科宴不吃,出來找她做什麼?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準沒好事。

  倔強的紅唇抿了起來。

  「嘖嘖嘖。」他搖搖頭。「看看你,性格雖然不討喜,卻長得眉是眉、眼是眼,絕秀的程度不比其他女孩差,偏偏鬧起弩扭來只會抿嘴巴,多殺風景。女孩子家要懂得使小性子,才能逗得男孩子又慌張、又惶恐、又喜愛,心癢難掩,從此對你死心塌地。」

  還說她,他自己也是那副邪笑挑眉的跋扈樣,讓人看了就刺眼。她別過嬌臉,繼續悶悶的盯著水波,希望他速速離開,一如以往視她若瘟疫一般,少來煩她。

  誰知冷愷群今天的興致特別高昂,非但沒有掉頭就走,反而踩踏著懶洋洋步伐,一式一樣的盤腿坐在她身側。

  愷梅飛快偏頭,偵測他的一舉一動。兩人的距離超乎她想像中的貼近,輕輕一探手即可觸到他的身軀。他的體魄又強悍許多,身高簡直超越地心引力的約束,急遽向上爬升。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只能仰之彌高,被他睥睨成「小人」。

  冷愷群頭一次在如此短近的距離內端詳她。

  他忽然發現,原來愷梅小姑娘很有幾分姿色呢!當然,他不該感到意外的,因為卓巧麗那女人正是靠外貌攫住冷老頭的心。有其母必有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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