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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凌淑芬    


  仲修暗自在心中盤算好退路。且別理會她陳擺著何等陣仗,自己只管直搗黃龍,一制住她便走。招數雖然頗為「莽夫」,卻可避免再度上當的羞窘。

  「當心了!」他提氣輕喝,身形輕飄飄的躍入寧和宮的小庭院,緊接著再起落一回,已然直接侵入內殿的正廳。

  他並未費心觀察正廳的布設,甚至不打算再耗費時間提防素問是否安置著任何暗樁。他的焦點定定凝在正廳中央的俏人兒身上。

  一圈金黃小環箍束著她的青絲,墨黑與爍金相映成趣,嫩粉紅的宮裝搭稱淺綠色的綢裙,望上去鮮活的像朵初綻的桃花。

  但,仲修沒有時間欣賞她的外表。

  「接住!」他的腳下絲毫不曾停緩,右手隨意扔去一盆廳口點綴用的矮松。

  「啊……」素問萬萬料不到他會一聲不吭地進襲,被他攻得手忙腳亂,下意識捧住他拋擲過來的植栽。

  「得罪了。」他靈活地施展著得意的透骨打穴法,如勾的手指紛紛彈出,乘勢封住她的「淵液」和「京門」兩處穴道。

  「哎喲!」這聲痛叫同時發自嬌脆和渾厚的嗓門。

  素問被他偷襲成功,又驚又怒的軟倒在石磚地面。

  而仲修,想當然耳,再度吃了她的暗虧。

  「啊,好燙!」痛,痛死了!他抱住自己的右手亂跳。若非礙於大丈夫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氣概,他早在曾丫頭面前哀號出聲了。「你……你的衣衫……究竟塗了哪門子藥末?怎麼會觸得我手指火燒似的生疼?」

  他暗咒自己,早該料想到她會在自己身上塗抹「護身靈藥」。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使出霸王硬上弓的小人招數。」素問氣漲了紅艷的俏容。「我全身沾抹了赤蠍粉,你有種再碰我一下試試看,包管燙壞你一層皮。」

  「無所謂,反正今夜的賭約算我勝出,因為我已經在子時結束前制住了你,你必須實踐自己的承諾。」他拒絕再承受第三夜的苦頭。

  一切就在今晚做個徹底的了斷。

  「誰說的?」素問委頓在地上啐道。「我們的賭約訂得很清楚,你必須將我帶出寧和宮的大門。就小女子淺見,此刻咱們倆好像仍在宮門裡頭。」

  說來說去,她仍舊試圖誘他上前碰觸她。這丫頭真是狠心,即使輸了,也要讓他慘勝得「痛痛」快快。

  仲修打了個爽朗的哈哈。天底下還有許多法子可以將一個人搬運到另一處,而毋需直接觸碰到對方的軀體。

  「你以為區區搬運的小問題難得倒我嗎?」倨傲的濃眉翻飛如箭。

  仲修的雙眼須臾不敢離開她,深怕她又找到絕處逢生的轉機,腳步卻漸次退往廳側的品茗小茶几。

  茶几上平鋪著江蘇紡織的紅緞桌巾。他反手抓住巾角,輕輕抽離。

  「失禮,今夜就委屈你包裹在桌巾裡頭睡覺了,待明兒一早你洗掉全身的毒……粉……再說……」

  雙眼模糊中,他彷彿見到一股極細極淡的黃褐色,有如塵埃一般,隨著他扯動桌巾的勁道飄揚在空氣中。

  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向他的大腦。

  毒粉……

  又上當了!

  「喂,先別暈哪!」素問委頓在石磚上大吼。「快把我的穴道解開,我才不要陪你睡一夜冷地磚,喂!」

  殺千刀的!臨到尾聲,竟然讓他空虧一「末」……仲修痛痛快快地昏迷過去。

  「喂!快解開我的穴道──」

  ※  ※  ※

  他又輸了!

  仲修打從心眼裡不肯認份。

  沒道理呀!連他自己也是臨到寧和宮門口才匆促決定採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那麼,曾素問又是如何預料到他會下手點倒她,然後抓過茶几上的桌巾做為隔離的媒介,因而將毒粉鋪灑在緞面上?

  真真教人匪疑所思。

  今早乾清宮仍然收到來自寧和宮的短箋──昨夜眠仙丹研磨而成的細末讓你嘗到苦頭了吧?仲修公子,偉大皇上,我奉勸你趁早收手放我走吧!否則你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不過,今朝的用字遣詞可比上回犀利許多。很明顯的,曾大小姐餘怒未消。

  嚴格說來,昨夜的意外也不能怨他呀!誰教她的藥量下得如此之重。

  他的透骨打穴法非得獨門手法才能解得開,而她卻害他中了毒,一暈到天明,結果自己也硬生生陪他躺了一宿的冷地磚。直到天濛濛亮,宮女發現「英明崇高」的天子屈睡在寧和宮的地磚上,驚叫聲喚醒了他,才隨之解除了她動彈不得的苦難。

  雖然素問被他制住了,然而他並未完全達成賭約,因此昨夜充其量只能算他們倆打和,他仍舊沒贏。

  沒贏,在仲修的辭典裡,可以代換為「輸」。

  因此這第三夜,他再接再勵,朝優勝者寶座出發。而且這回只許勝,不許敗。第一夜他們文鬥,第二晚他們武打,那麼第三回合呢?

  吃消夜!

  這是仲修長驅直入曾俏妞的閨房後,入目的第一眼景象。

  兩人鬥智鬥力的場合越來越深入敵腹。先是庭院,其次進入正廳,今夜索性踏進她的香閨來著。

  素問挑中寧和宮最是小巧的房室做為住處,入門打照面,兩匹錦幃提供了床鋪適當的隱私性。暗紅色的地氈織就百卉圖樣,梳妝台上陳放著女性梳頭用的象牙小篦,而房室正中央則安放著兩尺長的大理石桌。

  大理石案上,滿滿擺設一整桌的熱湯佳餚。

  青菜豆腐湯、雪筍炒豌豆、櫻桃綠筍燴……菜色雖然素淡,香氣誘人的程度並不遜於大骨熬燉出來的美味。

  「仲修大哥,請坐。」素問與第一夜相同,端坐在桌宴的另一側,頰上浮現著罕見的端莊韻致。「今夜是咱們相交、相處的最後一晚。我親自烹煮了幾道素菜,做為餞別的小宴,希望您賞個臉。」

  「哦?你就這麼肯定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仲修依言坐入她隔壁的席位。

  即使他無意落敗,對於她流轉的依戀情緒,心口竟然也跟著糾結。

  別瞎胡鬧了!他振作起精神向自己喊話:只要你拒絕放人,即使曾素問有心想離開,她也無法走脫得了宮內四十萬禁軍的監控,還憂心它做什麼?

  不過,捫心自問,若是曾素問離開了皇宮,他還真會思念她呢!放眼望去,後宮的貴妃女嬪莫不是同一調調──言語細聲細氣,眼不敢直視,首不敢高抬,生怕觸犯了皇上的虎威,或失卻了名門閨女的嬌氣;整日競以裝點自身美貌為樂,卻不願替腦殼裡的空位填進一點聰明才智。

  曾素問百分之百與尋常的後宮佳麗大異其趣。儘管外表缺乏吸引公子們停駐視線的特色,她肚腸裡的古靈精怪卻已補足了儀表的缺憾。外貌美艷又如何?百年之後,大夥兒同樣退化為骷髏頭。佛家便稱這層表象為「臭皮囊」,不是嗎?

  仲修承認,一旦曾素問遠遁於他的生命之外,他一定會思念她。

  既然如此,乾脆就別讓她溜跑。

  或許在朝廷內外,他向來有「英明」的稱譽,但偶爾「專制」一下又何妨?

  「我說過自己做任何事必定會成功,難道你忘了?」素問重申她第一百零一句自信大話,瞅著他的視線寫著指責。「來,喝碗豆腐湯。」

  仲修歪睨著她送上門的美食。

  「我已經中過你兩次毒計,再不防著點,似乎說不過去。」

  「既然我敢明目張膽地盛給你,當然代表它無毒呀!」她有些著惱。

  「我怎麼能確定?」仲修理直氣壯地反問。「畢竟你打一開始就警告今晚要贏我,不是嗎?」

  「你──」素問差點和他翻臉。「算了,你不敢喝,我自個喝。」

  她兩三口灌下整碗湯,挑了挑眉向他挑戰──看吧!我說沒毒就是沒毒。

  「難說喲!說不定你事先服下解藥。」他咋了咋舌頭,仍然拒絕相信敵人。

  「既然你不肯喝湯,那麼吃點菜嘗嘗鮮吧!」她抑下不滿的悶氣,舉箸夾了一口櫻桃綠筍燴,送進他碗內。「還是你也擔心我在菜餚裡做了手腳?」

  「倒也未必。」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並非我蓄意不賞臉,實在是因為御醫知會過我,若在腹脹之時中了毒,酖性較能延緩發作,因此我在來這裡之前特意吃撐了肚皮,現下當真塞不進任何飲食了。」

  「是嗎?」素問狐疑地探視他的俊臉。表情還滿真誠的,說謊的可能性極低。「好吧!既然吃不下東西,我事先替你沏了一壺碧螺春,喝杯茶清清胃也是好的。」

  綠油油的上等茶湯端到他面前。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怎地,仲修總覺得這杯茶鮮綠得極為詭異。而且,她拚命勸飲勸食的慇勤引發他的疑慮。

  此時此刻,他們倆算是敵對的。她的慷慨好客似乎超乎常理。

  「謝謝。」他接下茶盞,卻明顯無意動用她的香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素問忍不住嘟著紅唇唾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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