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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凌淑芬    


  婉兒移坐到嫂嫂身旁來,替她拂攏肩上的長髮。

  「告訴我喬瑟夫的事,我幾乎不認識他。」她溫柔地說。「你很早就認識他們兄弟倆嗎?」

  瑟玲抬頭,短暫地微笑一下。

  「我從少女時期就認識羅家兩位少爺了。我父親是一位佃農,向羅家租田,我放假時都在羅氏公司打工,這兩位少爺在我眼中就像天神一樣,可望而不可及。」頓了頓,她自嘲一笑。「當時怎麼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嫁入豪門的一天。」

  「他們兄弟倆,年少時是什麼模樣?」

  「若說喬瑟夫是太陽,那麼傑森……我是說洛,就像月亮。喬瑟夫金髮,高大,俊朗,性格強烈剽悍,而洛黑髮,瘦削,沉穩,性格斯文優雅,他們兄弟倆站在一起,光芒可以照亮整座莊園。」

  「聽起來真偉大。」婉兒輕笑。「可惜這兩人合不來。」

  「洛是這麼跟你說的嗎?」

  「難道不是?」

  瑟玲沉吟一下,點點頭。「我想是觀點不同吧!以洛的眼光來看,他確實和哥哥合不來,甚至可以說痛恨,但以喬瑟夫的觀點……應該是一種又愛又恨的感覺。」

  「你覺得喬瑟夫愛洛嗎?」婉兒訝然。就她所知,喬瑟夫該是恨不得世上沒有洛這個人。

  「愛嗎?不愛嗎?我也不知道……不,其實我是知道的,只是大家都以為我不知道,我也就依照每個人的期望,繼續裝作不知道……」瑟玲望著湖面,近乎喃喃自語。

  「知道什麼?」婉兒拂著裙角,不經心地問。「知道『潘』的真面目?」

  瑟珍重重一震,好一會兒,眼中的震撼終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悲哀。

  「是啊,我怎麼沒發現,喬瑟夫華麗的外型就像潘的笛藝一般,吸引人靠近,但內裡的他其實只是一個暴躁不滿的惡神。最可悲的是,他又壞得不夠徹底,當不了人,也當不了獸,最後只能像潘,成為一隻半人半獸的怪物。」

  「他虐待你?」

  「如果你指的是肉體上,完全沒有,他只是忽略我而已。不過這也不令人意外,他結婚從不是為了愛,只是為了生養必須的子嗣。既然如此,選一個乖乖聽話的佃農之女為妻,似乎是很方便的事。」瑟玲深吸一口氣。「我想,承受他最大精神壓迫的人,應該是洛吧!」

  婉兒輕輕頷首,想起老公曾對她說過的成長生涯。但瑟玲的話,讓她感覺,情況並不僅只是單純的兄弟闡牆而已。

  「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她輕聲對嫂嫂說。

  瑟玲仰起頭,不讓眼眶的濕潤被地心引力影響。

  「喬瑟夫不可能愛上我,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者。」

  一聲水鴨輕啼,蒼鷹破空而去,天際起雲了。

  「嗯……嗯……自己小心點,多加件衣服,天氣轉涼了……我知道了,bye。」

  畢洛擱回話筒,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婉兒打來的?」蓋倫好奇地問。

  他們人正坐在畢洛的辦公室裡,商討一些套裝行程的執行細節。

  「對,她說要帶女兒和瑟玲去遊湖,下午不來找我們喝午茶。」畢洛的語氣還是很客氣有禮,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生冷。

  蓋倫觀察他一會兒,忽然說:「你真的變了許多。」

  「是嗎?」

  「你以前從不和人親近的,更別提向身邊的人提及家務事,是她改變了你嗎?」蓋倫的語氣很微妙。

  「或許吧。」畢洛把文件放回辦公桌上,往椅背一靠,目光同樣深沉。

  蓋倫起身,走到窗前平空下望。

  「喬瑟夫若在世,八成要狂怒吐血了。他一輩子求不到的事,卻讓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達成。」

  畢洛聽見哥哥的名字,濃眉蹙結在一起,沒有搭腔。

  蓋倫轉身面對他,嘴角的微笑掛著悲哀。

  「我始終不懂,他為何會愛上你。」

  「我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時愛上傑森的吧!」瑟玲的話音與眼神一樣茫然。「他看著傑森太久了,從小看到大,看到最後,眼裡竟就只剩下他……」

  瑟玲回眸,認真而嚴肅地望著婉兒。「喬瑟夫真的恨他,恨這個分走自己榮耀的半個弟弟,所以他越發不能忍受自己竟被一個『雜種』吸引。同性戀的陰影,亂倫的隱晦,社會道德的壓力,在在讓他喘不過氣來,所以他便做了唯一能做的——努力抗拒!盡其所能的傷害傑森,以及所有與傑森有關的人。他以為如此一來,他就能掙脫了。」

  婉兒沒有說話,胸口有一種緊繃的感覺,她不知是為了自己的丈夫,還是那個可憐復可恨的大伯。

  他不只愛男人,還愛上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你的疑問,我也沒有答案。」畢洛的眼神轉為陰冷。

  「他愛你。他是這麼的愛你……」蓋倫喃喃。「有許多次,他和我做愛,口中念的卻是你的名字。」

  畢洛只覺得一陣噁心。

  他個人對同志並無偏見,也能平心接受,甚至正常和他們交友,但這並不表示他很樂意當男人的性幻想對象,而那個男人,還是他半個哥哥。

  「蓋倫,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坦白說,我也不感興趣。如果你沒有其他要事,請回吧!」他擺出送客的手勢。

  「但你一直是知道的,不是嗎?」蓋倫堅持。「你知道他愛你,你因此而恨他!是你的恨真正毀滅了他!」

  畢洛的雙掌緊緊按在桌面上。昔日那股無法掙脫的網重新攫住他,讓他深惡痛絕。

  「即使不提同性因素,他也是我的哥哥,有血緣關係的哥哥!你期望我怎麼做?」

  「他只是要你看著他而已!」蓋倫把他身前的文件移開,強迫畢洛迎視他。「他只是要你看著他!像他看著你一樣的看著他而已!」

  「在他毀了我的生活之後,還期望我無私地回報他?抱歉,我從不以聖人自詡,請恕我做不到!」畢洛咬牙說。

  此時,蓋倫熱切堅持的眼神,又讓他想起喬瑟夫。喬瑟夫的眼裡也充滿如許激烈的愛和掙扎,有時甚至強烈到讓他感到畏懼。

  所有孤立都不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嫉妒。

  喬瑟夫看著弟弟的朋友,可以日日夜夜和他心愛的人相處,得到畢洛的溫和以對,而他呢?畢洛看他,從來只有保持距離的眼光。他嫉妒!他嫉妒得必須毀了那些人!

  只要把這些人趕走,畢洛就不得不留在莊園,沒有地方可去。他試圖以他的方式來留住心愛的人,不讓任何人搶走,一個都不讓!

  只有畢洛搶得走自己!

  所以他想毀滅喬瑟夫。

  他知道,只有自己逃走是沒用的。喬瑟夫會不惜一切將他找回來,唯有將喬瑟夫毀了,那雙在黑暗中窺伺的眼,才會徹底消失。

  因此,他不能離開家族庇護,他必須善用每一分資源。他只能靠爭奪,來保全自己生命的完整性。

  他恨這個自私的哥哥,為了一己無望的愛,從小將他拉進地獄裡,陪伴那已毀敗的靈魂!只因為在地獄裡才能擁有他,喬瑟夫便不惜一切把兩人都拖進深淵。

  若喬瑟夫是暴烈的潘,他便要當一隻陰狠的蠍,不惜捨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敵人毒死!

  「後來兩人的戰爭白熱化,但只有少數人知道成因是什麼,包括老夫人也以為這純粹是兄弟鬩牆,因此她對傑森非常不能諒解。她一直以為,羅氏家族接納他們母子倆,毫無成見地將他撫養長大,已經夠寬大了,卻沒想到他會長大之後只想爭權奪位。老夫人很自責,認為自己做錯了,如果當年她沒允傑森母子進門,羅氏公司不會弄到這步田地,元氣大傷。」

  「於是她要求兒子把洛送走?」婉兒靜靜地問。

  「是,於情於理,老爺都無法拒絕。到底喬瑟夫是正統,又沒犯什麼大錯,沒理由將他逐下太子寶座。於是,傑森在二十六歲那年被驅離羅氏,從此不曾再回來,直到去年為止。」瑟玲歎息。

  原來如此,婉兒點點頭。莫怪乎老夫人希望洛重返家族懷抱,卻又防他像在防賊。原來她是擔心重蹈覆轍,將來洛又和小傑森打內戰,羅氏基業二度受到重創。

  如此說來,自已平時對老夫人冷淡不已,滿心以為她是存有私心,還算是錯待人家了。婉兒頻頻歎氣,唉!回去得找個機會向老人家賠個罪。

  「洛離家之後,喬瑟夫便和你結婚了?」

  「是的,一年後,我生下兒子,他取名為——傑森。許多人都以為,喬瑟夫是以父親之名為兒子命名,可是我知道,不是的。」瑟玲輕聲說。「我知道,他是因為誰,而替兒子取名為『傑森』。」

  「他的生活裡佈滿了你的影子,連我,都只是你的影子。」蓋倫踱回窗前,正好隱在簾幕灑下的陰影裡。「我是如此愛他,可以為他捨棄生命,他看見的卻從來不是我。」

  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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