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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凌淑芬    


  溫道安難以猜透的眼神盯住他的背影。

  偌大的睡房中只聽得見粗重和輕淺的呼吸聲相互交織著。半晌,辛幾齡首先開口。

  「道安,他知道你和辛家的關係嗎?」

  「不。」

  老人臉上已不復原來譏嘲或冷漠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全心全意的深思。

  「剛才,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說他不恨我……」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小子倘若不是心胸特別寬大──」

  「就是心機格外深沉。」溫道安替他說完。

  兩人又沉默下來。

  心胸寬大和心機深沉──這兩種性格,歐陽雲開究竟屬於哪一種?

  ★   ★  ★

  他決定走!

  墨瑋覺得胸腔裡空蕩蕩的。

  花可空心如木蓮,人呢?人可否無心而活下去?

  「我不管那些親情、責任的鬼話。對我父親而言,目前的生活他已過了一、二十年,銀行存款的多寡並不代表什麼,他只求日子過得平安順遂。」雲開輕擁著她坐在套房床上。「我只在乎你。我要給你最好最美的生活。」

  「我不在意日子過得苦不苦,」她從來就沒祈求過大富大貴。「有你陪在身邊就夠了。倘若辛家的人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一樣要同甘共苦的。」

  他憐愛地吻了吻她。

  「問題是,他們出現了。以前我別無選擇,只能要求你和我一起吃苦,而現在我卻有第二條路,可以在未來提供你更舒適的生活環境。我想給心愛的人一個最完美的家,這種心願你能體會嗎?」

  能,她能,可是她寧願自己不能。

  「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埋入他懷中啜泣。「你別走……別走……」

  竟然讓那位測字老人一語成讖。他真的要離她而去!早知如此,她寧可晚些認識他,省去這一場即將來臨的相思之苦。然而,回思過往一年多來的生活,若非因為他,她又如何能明瞭與心上人相依相屬的苦澀和甜蜜?

  悔與無悔,往往在一念之間。

  「瑋瑋別哭,我不會去太久。我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搶修完剩餘的大學學分,再用一年的時間拿下碩士學位,頂多花兩年的時間留在國外公司實習,所以四年之後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竭力向她保證。「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這不僅是對她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在他心中,促使他奮力向上的原動力只有她,「復天人壽」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她喃喃重複著,彷彿祈禱它成為咒語,化為真實。

  兩人狂烈地擁抱彼此,祈求這份眷戀的情意能夠久久長長,捱過離合無常的風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堅定的心不容游移,不容相隔兩地的情思沖淡彼此的信念,然而……

  刻骨銘心的孤獨又該如何排遣?

  ★   ★  ★

  離別的時刻終究來臨了!桃園中正機場的大廳,一行人佇立於熙來攘往的過客中。

  江峰帶著幾名兄弟前來為他送行,一夜的救命之恩比任何交情更說得上話。

  「峰哥,請替我多照看瑋瑋。」他懇求著。今天她說好了不來送別,因為看著心愛之人搭機遠走的情景,比任何刑罰都來得痛苦。他能瞭解她的心情。

  「我會。」江峰一口應允。

  溫道安默默站在一圈人之外。他會陪同雲開出國兩個月,安頓好學校和居所的雜事,此後便放他獨自披荊斬棘去也。

  硯琳擠上前來遞給雲開一個信封,眼眶紅紅的。

  「老姊叫我交給你的。歐陽大哥,你要趕快回來哦!」她偷偷指了指正盯著她看的溫道安,聲音壓得低低的,傳授雲開幾招杜氏求生秘訣。「告訴你哦,那傢伙很有錢,出門在外有錢最重要,所以有機會不妨揩他一點油,他不會介意的啦!」

  溫道安低低笑了出來,顯然聽見她的傾囊傳授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他提起一袋行李,經過硯琳身邊時,忽然伸手揉揉她的頭髮。這個小女生越看越可愛!

  通關手續辦完,在頭等艙座位坐定。不一會兒,飛機引擎隆隆作響,滑入跑道上加速,轉瞬間已然騰駕於雲霧之上。

  他拆開米白色的信封,清秀整齊的筆跡揮灑在同色信箴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第四章

  他會回來?真的嗎?

  杜墨瑋怔怔望向咖啡屋外,東區人來人往的浪潮不斷湧退,心緒隨之起伏。

  是否,來時途中,測字老人的預言會再度成真?

  他這一去不只四年,反而足足多了一倍時間。

  在他去國初期,兩人仍保持穩定的魚雁往返,直到她畢業後上台北求職,而他從加州遷移至紐約,兩人的聯繫才告中斷。

  要拿到他的地址很簡單,只消問溫道安就行了,然而她不想干擾他。從溫道安往返兩地為兩人傳遞的消息中,她得知他按照原訂計劃,去美兩年後拿到碩士學位,隨後在紐約分公司實習,生活忙碌得像陀螺。

  而她自己,經過千思萬慮後,最終接受了謝見之的提議,去他堂叔的創意工作室任職。溫道安說,當雲開獲悉她接下這份工作,氣得險些殺回台北來除掉情敵,幸虧他多方保證勸說,才打消雲開血腥殘暴的念頭。

  說實話,當時她還真的好失望他沒有趕回來。

  她的思念已經累積到太多太深的程度。他偶爾的來電只能稍解彼此的相思,卻無法盈足親見對方的渴望。

  他很忙的,她瞭解。有時卻寧願自己不要這般諒解,寧願自己可以不顧一切、自私地要求他回來……

  唉!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老姊,幹麼一臉郁卒?又在想歐陽大哥了?」硯琳重重在她對面落坐。

  她收懾起散亂的心神,眼光一轉,哇!驚艷。「打扮得真漂亮,難不成今天有新的工作面試?」

  硯琳大學畢業也有兩年了,正經工作換過十幾個,卻總是定不下來。

  「下個禮拜才有面試,今晚瘟生請吃飯。」硯琳已經列好菜單,待會兒非好好敲他一頓不可。

  「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叫人家『瘟生』!」沒大沒小的!

  「奇了,他自己又不介意。既然如此,旁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再說,我也沒叫錯啊!你最喜歡看『西廂記』那些古書,裡面稱呼書生公子哥兒一律『張生』、『李生』、『王生』的叫。人家溫道安姓溫,我叫他『瘟生』有什麼不對?」

  墨瑋為之氣結。老天爺也未免太優待硯琳了,賜給她過關斬將的唸書頭腦也就算了,偏偏又讓她生就一副伶牙俐齒,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還有溫道安也是奇人一個!他平常對任何人都平平和和、淡淡漠漠的,唯獨特別偏寵硯琳,連帶讓她這個做姊姊的跟著漁翁得利。她們姊妹倆恰巧都不太懂得照顧自己,過去八年若非靠他處處打點,兩人哪有目前的悠哉生活可過?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心虛。當年媽媽千叮萬囑她一定要照應妹妹,不料到頭來被照顧的人反而是她。每回家裡有事,小至水管漏水、瓦斯漏氣,大至出國辦事、車子拋錨,直覺反應就是「找硯琳」,而硯琳必定跟著接上一句:「找瘟生。」然後兩人就可以坐在旁邊納涼,等著事情辦妥。

  終於體會何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以後好歹叫人家一聲大哥。」無論交情深淺,基本的禮節依然該維持。

  「大哥?」硯琳怪叫起來。「做『大哥』是要給壓歲錢的,像峰哥那樣嘛!」

  「你從溫大哥那裡賺到的錢難道少了?」從沒見過花錢速度可以和硯琳相比的,近

  幾年來她搜括的財富全化成錄影機、V8,和雜七雜八的奢侈品。最近她又動腦筋想換台高級一點的室內音響,算盤撥一撥,還差九萬二。既然自己賦閒在家,又少了雲開讓她揩油,老字號當然全靠溫道安光顧嘍!

  「那是靠我的聰明才智、販賣勞力和情報賺回來的。」硯琳漾出賊忒兮兮的微笑。

  「說到賺錢……來,一千。」

  「做什麼?」她警覺地盯住那只索討的手。

  「賣你一份重要文件,瘟生叫我轉交給你的。經手費一千。」

  「既然東西原本就屬於我,你還敢跟我要錢?」想不到小妹連這種黑心錢也能賺。

  「別忘了,本人目前沒有固定收入,音響基金全靠這招了。」硯琳笑咪咪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先走了,你慢慢拆吧!」

  再這樣下去,她的半數月薪很快就會跑進不事生產的小妹口袋中。墨瑋無奈地歎了聲氣,翻看手中的牛皮紙袋。不知何時,她已養成不立刻拆信的習慣,可能源於長久以來遲遲未能從信件中獲得期待的消息吧!

  久而久之,寧願先對著信封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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