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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凌淑芬 齊霖起身,開始在寬敞的客廳裡繞圈圈。 據他所知,蘇倚月今年剛滿十九,連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父母、親人、朋友卻大部分消失於她的生命中。 來視察空地之前,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會看見一個淚漣漣的落難千金,哭倒在地上懇求他網開一面,施捨她一點生存的空間。畢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來一連串的打擊對她而言,實在超越了所能負荷的程序。 但令他訝異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蝟般的全副武裝,隨時等著攻擊對她存有惡意的敵人。從她外放的強悍氣質來研判,這種自我保衛的能力絕非短期之內培養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的磨練。 形諸於外的凶悍氣質,與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對比。素色上衣和牛仔褲裝扮,使她看起來就像平凡的年輕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嬌貴,也不比她們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別於同儕的尋凡長相,然而若要誇她「美貌得足以擔任模特兒」,又顯得太過盛譽了。除去她細膩的磁白色肌膚,和清湯掛面的黑緞色青絲,嚴格說來蘇倚月只是一個比平常人亮眼幾分的女學生。 他不瞭解為何一個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嬌嬌女,會長出一身銳利的芒刺? 本來他對蘇家後人還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蘇家只剩手無縛雞之力的蘇倚月,而為難一個年輕小女生實在與他的做人原則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腳丫子驀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擺擺手。 「什麼?」倚月沒料到敵人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著實吃了一驚。 「我必須再好好考慮一下。」他向來把公私劃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虧欠齊家的人是蘇為仁蘇倚月是因為運氣欠佳,才出生為他的女兒,如果把舊帳清算到她頭上,未免顯得他缺了幾分度量。 而且冤有頭債有主,由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來承擔蘇為仁的惡行實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對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十年之後,等她長成獨立自主的大女人再說。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進尺。 「拆都拆了,難道還要我替你重新蓋好?」齊霖瞟她一記白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後你再回來。」她的俏臉蛋皺了起來。開玩笑!她沒工作、沒考上大學,連棲身的地方都被他摧毀了,而齊霖仁兄卻隨口撂下一個「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裡去?憑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後類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狀況,似乎混得還算不錯。」她忽然調查起他的身家背景。 「還算可以。」齊霖懷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何在? 他決定持保守的態度,暫時觀望。 「請問你府上從事何種行業?」她的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歸諸於諂媚。 「制茶業。」答案從四個字縮簡為三字真言。 她領悟到,要想逼這男人多說一個字,似乎比鑽天入地更困難。 「通常制茶業者都會擁有連鎖機構,從茶園到工廠到行銷網路一手包辦,對吧?」希望的火花漸漸在倚月眼中焚燒起來。 由齊霖目前的架式來看,他的連鎖事業顯然頗具規模。 「沒錯。」現在只剩兩個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見「貴人」了!雖然她的貴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絕不是出於自願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個「機會主義者」,而眼前正好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容她錯過。誰教類人猿偏要選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出現,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該。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義之鳴。 「什麼?」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馬,孰料竟然落得一個「羞愧」的臭名? 「好歹蘇家和你也算有敗家奪寶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復仇,當心你的行為引起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是嗎?」齊霖挑高一邊眉毛,不痛不癢的反問。 他還沒弄清楚這女孩的葫蘆裡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狗皮膏藥。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他習慣把持少開口多聽話的原則。 「老頭子雖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兒我還活著呀!」她熱心踴躍地向他自我推薦。 齊霖被她的論調搞得哭笑不得。難不成蘇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報復來著? 「我沒有遷怒他人的習慣。」他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凍頂烏龍,湊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後放任你仇人的女兒在外頭逍遙?」倚月咋咋舌頭,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樣。「類人猿,我對你太失望了。」 「那敢問閣下有什麼高見?」他等著聆聽她的長篇大論。 「『高見』我不敢當,但是『低見』閣下倒有幾句。」倚月大刺刺地蹺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無依無靠的仇人囚禁起來,這種對手整弄起來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為她強出頭。然後我會對她痛加折磨,教她當女僕啦、擦地板啦,做盡所有粗重的工作,並且付給她低廉的工資,讓她明瞭賺錢不易,任何人都不應該貪圖他人的財物。」 「所以?」齊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彷彿沁出蜜來的笑容。「類人猿,你的茶園還缺不缺臨時女僕?」 第二章 離開台北之前,齊霖給倚月一個晚上的時間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換回自己留在市區、慣用的吉普車,載著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區。 回程的途中,齊霖不斷自問著,任何有理智的人,絕對不會答應讓一個稱呼自己「類人猿」的小鬼頭介入生命,遑論這小鬼恰好是他死對頭的後代,而他向來把理智當成第二生命。 那麼,他究竟發什麼瘋? 當然,這段時間也足夠讓倚月全盤考慮好自己的未來。 一個女孩兒家莽莽撞撞的跟著「仇人」回到他的地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皆屬於不智之舉,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緊張。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蘇家大小姐已經沒啥子好失去的了;別說她已然不復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蘇禾」機構的規模仍然存在,老頭子願意施捨多少甜頭給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處於跌停板的低谷期,舉目無親,又沒有銀兩護身,所以每一個在絕望關頭出現的目標都可成為她的浮木──而齊霖,恰巧是這個幸運兒。 根據她的推斷,類人猿符合三大條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質,而且還算有良心,這從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絕將前人的恩怨遷怒於敵人後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經濟能力應該夠寬裕。增加一員臨時工人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卻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財經來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園遠在南投山區,完全脫離大台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靜無干擾的溫書環境,也讓其他討債鬼逮不著她的小辮子。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卻連倚月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齊霖帶給她難言的親近感,兩人似曾相識,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沒有類人猿這個品種。 無論如何,在未來的日子裡,她只需要對付齊霖一個人就行。雖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陰陽怪氣了一點,但是應該不難應會才對。 「到了。」五個小時過去,齊霖第一次主動對她開口。 吉普車停進木造的遮雨棚裡,車位左側連著一棟外觀平平無奇的兩層樓透天厝。 她下車之後,立刻被馬路另一側的壯觀景致驚住。 「哇塞──」敬畏的低語霎時溜進微風裡。 白雲蒼蒼,茶樹茫茫。柏油路在規劃整齊的茶田間蜿蜒成灰色的蛟龍,深碧綠色的茶樹沐浴著正午燦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幾個鐘頭,竟然帶領她從極端囂嚷的都會進入極端安詳的山區。以肉眼來估計,他的茶田起碼獨據半座山腰,而這還只是生產線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廠了。 直到這一刻,倚月方才確定自己真的逮著大魚的。 「放眼望去的茶園全在閣下的版圖之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