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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凌淑芬 在台灣工作的這幾年,像伍大少與余老夫人這種人她見過太多太多了——這些人絕對不容許別人把他們瞧低,卻喜歡找個墊底的人踩一踩,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們攀親帶戚。 仰人鼻息並不表示她就低人一等,這些人沒有權利決定她的人格高低。 「阿峰!衣絲碧脾氣這麼好,你都能把她惹毛,你的功力真是越來越高深了。」余克儉慵散地走下樓來。 他突如其來的插話,中斷了兩人宣戰的可能性。可是這兩隻鬥雞繼續瞠目對視,彷彿誰先移開視線誰就輸了。 「衣絲碧,你下去吧!」經過她身畔時,余克儉冷淡吩咐。 衣絲碧有些受傷地瞧主子一眼。 她沒有做錯,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個,他的摒退卻像是變相的斥責,讓她無法不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這樣的呀!難道期待主人為了一個低三下四的菲傭,去駁斥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嗎? 形勢比人強。她橫了伍大少一眼,鬱悶退下。 「你不去大宅子吃閒飯、喝涼茶,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余克儉盯住她的背影,在好友面前坐下來。 「我一聽說東宮太子貴體欠安,就趕緊上堂朝拜了。」伍長峰仔細打量他的氣色,幸好他還有個人樣。「你那個小菲傭凶悍得很,我才講了幾句話,她就恨不得在茶裡面下農藥,將小的毒殺;你若是敢違逆她的旨意,讓自己少吃一頓或少睡一覺,她哪裡肯跟你善罷干休!」 余克儉吁了口氣,倚靠椅背。大病初癒,酸痛感猶如鑽入他全身的每個關節,約好了一起示威造反。 「你少捉弄她了,受了寒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旁人的事。」當初盛怒中的奶奶打算把衣絲碧遣走時,他也搬出一模一樣的說法。「她又不知道我的呼吸道有毛病,難不成還要人家每夜進我房裡來,幫忙蓋被子?」 「這可難講,摸不準人家願意。」伍太少成功地替自己賺到一個白眼。 「說吧,來找我做什麼?別讓我再問一次了。」他揉揉後頸,臉色仍然懸著久病之後的蒼白。 伍大少英姿煥發的樣兒霎時頹軟下來,陪他一起裝死。 「老婆今天乾休,一大早就帶著兒子下山逛大街,放我鴿子,我只好來找你喫茶聊天了。」 「老婆兒子?」他拍起頭低笑。「閣下的身份證配偶欄好像還是空白的,不曉得您哪來的老婆和兒子?」 「喂!」才收到的白眼,伍大少把它物歸原主。 「喂什麼?你還不快點追上去送花獻媚,乘機表現一下滿腔赤誠。」他笑得樂不可支。 「算了,才一天而已,也不怕她跑了。」伍大少癱在沙發椅裡,繼續扮死人。 「我拭目以待。」 「你是拭目以待我抱得美人歸,還是拭目以待她跑了?」伍大少搶起桌上的雜誌,飛出去當暗器。「我才開那個小菲傭幾句玩笑,你就非把我釘到死不可?你這算什麼好兄弟?」 他截住飛鏢,哥兒倆對看好一會兒。 驀地,伍長峰嘿嘿笑出聲來。 「我幾乎忘了,你這個護短的死性子有多惹人厭。」 「你自己也該想想辦法了,總不成再這樣拖下去,我能照顧的時間有限。」 伍長峰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墨黑的眉頭幾乎扭成一個結。 「你這小子要是敢早死,累得余奶奶被人家掃到大街上,可別做鬼回來找我!」 「我走了,家中高堂當然全托給你這個別號『死黨,的拜把子,我不找你找誰?」他的神色如常,仿如兩人在討論的是天氣好壞,而不是生死大事。 「現在就想學人家老阿伯托孤?你省省吧!」伍大少反唇相稽。「接下來還有什麼?家裡的小貓小狗要不要一起寫進遺書裡?」 「你提醒了我,小貓小狗沒有,脾氣硬兼長倒勾的小女傭倒是有一尾,您老大受不受理?」 「去你的!」 「放心,大家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他冷靜地接住一隻臨空飛靴。 「嘿!難得你也有自知……」 「所以我早死也是應該的!」他怡然說完。 這次換抱枕飛過去。伍太少相信好友並非消極悲觀的人,然而久病之後多少會有些厭世的想法,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纏綿其中太久。 「懶得你瞎扯!」當機立斷轉開話題。「李律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 「好端端的,跟我聯絡做什麼?」他挑了挑眉。 「鍾濤下個月要假釋出獄了。」伍大少簡潔說。 他一怔。「是嗎?」 「當年他自己出面投案,法官念在他已經有悔意,從輕量刑,馬馬虎虎判了個二十八年,算一算到現在也蹲滿十五個年頭,早就符合假釋條件了。」 「嗯。」余克儉低眸審視桌上的那杯冷茶,嘴角懸著漫不經心淡撇…… 「你有沒有意見?」伍家雖然是證券業的龍頭,但伍父親年輕時卻當過一陣子執業律師,與法律界的關係相當良好。如果老余有意見,要讓那個人的假釋被駁回並非太困難的事。 「不用了。」余克儉搖搖頭。「他坐了太久的牢,也該出來走一走。」 伍大少的眉心越糾越緊。 「我們在聊的可是當年將你綁架,害得你半死不活,整個人只剩一口氣的元兇禍首呢!」伍大少欠身站起來,準備離去。「隨你便!總之你若改變主意,只要打一通電話過來,我會找人去處理。」 「謝了。」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 伍大少多看了他幾眼。 唉!怪人!余奶奶說得對,他獨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詭異,哪天真該把他抓來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歎了口氣,搖頭離去。 * * * 眾人的關懷,余克儉是瞭然於心的。他從來就不是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來看到他想必都欣羨萬分,他家世顯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權勢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巔峰期,整個世界彷彿依他而運轉,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余克儉也自問。 也許,他只是找不到一個強而有力的目標吧! 汲汲營營一世,結果又如何?他這一生,是沒有結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親又已經行將就木,連他自己能苟活到幾時也難以預料。 十七歲那年的變故,重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氣管受到藥物嚴重侵蝕,右邊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腎臟和肝臟的功能勉強正常之外,其他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問題了。拖著一個半廢殘軀,他能活超過六十歲已經算萬幸,沒有必要再去牽扯一個無辜的女人,生幾個「准孤子」。 那麼,他辛苦了一生,最後又能為誰留下一些什麼? 前方輕輕的聲響,衣絲碧替他端來一杯養生湯,擱在咖啡桌上。 十來坪的露台極為空曠,臨對著滿眼山色,佈置卻相當簡單,除了中央一張休閒椅,一張咖啡桌之外,別無長物,一如他凡事儉樸的哲學。 清風在空中盤捲著,刮動紗質的桌巾,也拂動圓桌上那盆每日更換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葉香。 這風有如一陣擁抱,熱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將它們緊緊環抱成一氣。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進山色裡,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著,笑容也是飄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風的本體,呼颯一聲,從此失去了形影。 衣絲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標吧?余克儉沉進躺椅裡,靜靜想。 她可能是為了家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或為了遠方某個等待她歸家的愛侶,即使必須離鄉背景去做著低下的雜役,忍受主子各種無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飴。 若說出來,衣絲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卻是真真切切的羨慕著她。 她擁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曉得。 他們兩人,一個是除了「目標」、一無所有的異國女孩,一個是除了「目標」、什麼都有的男人,卻因緣際會成為彼此最貼近的人,這是怎生的緣分? 「余先生,我……對不起。」 衣絲碧被他深奧難測的視線盯得渾身不自在。 他會不會生氣了?畢竟她方纔還大不敬地和客人對罵起來,只差沒指著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著,剛才與伍大少的對白自動在她腦中倒帶。 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 您和……余先生?她真的加上「余先生」這三個字?完了完了,這下完蛋了。 她硬著頭皮,乾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勝過晾在這裡被慢性凌遲。 「你做錯了什麼?」他淡淡問。 「我……我不該冒犯伍先生。」 「你做錯了什麼?」他二度問。 還有? 「也不該用那種輕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錯了什麼?」他三度問。 還有? 「……還扯上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