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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凌淑芬 兩輛車靠邊停下來,四盞大燈對準了流動廁所的門。 地面若無事地走進去,耗了足足有十分鐘,等到外面的人都已經失去耐性時,她緩緩走出來。然後—— 下一秒鐘,往後方濃黑的樹林裡鑽進去! 幾個男人大驚失色,七嘴八舌地吆喝著,立刻追了上來。 這片山林,她比他們更熟悉千百倍。前一陣子為了挖余克儉起床晨運,她特地向山裡的獵戶打聽了許多清新幽閉的林徑,避免走到大路上人車爭道,這會兒全派上了用場。 一個多鐘頭之後,她已經擺脫了身後的呼喊。 整個晚上,她都潛伏在山林中,讓露珠浸濕薄薄的外衣,看著天色從黑幕轉成明曦。 天大亮之後,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地勢低處走去,幾個小時之後,人已經踩在平地上。 她茫然地佇立在街頭,口袋裡只剩下五十多塊的零錢,四處人車擁雜,她卻連自己應該往哪裡去都不知道。 打電話給儉吧!昏茫茫的腦中,只有這個想法——盡快聯絡上他。 可是,她不記得他的行動電話號碼,他們從未分離過,以前也沒有那個必要透過大哥大聯絡他,所以她從來沒有把他的號碼背下來過。 她欲哭無淚地癱坐在人行道上。 怎麼辦?現在該如何是好?她好害怕…… 沒有人可以永遠當你的英雄,你必須學令,自己幫自己。 余克儉的話有如一道當頭淋下的清泉,在橫逆中清清楚楚地響起,迴盪於她的腦際。 沒錯!她要振作!衣絲碧精神一振。她若先放棄了,就沒有人能幫得了她。 余老夫人一定已經將她的脫逃正式報案了。她必須先聯絡上可以信任的人,幫助她藏匿起來。 恕儀!這是第一個躍上她腦誨的名字。但是她立刻將之推翻。 她想得到恕儀,相關人士也一定想得到。而且恕儀現下仍住在大宅子裡,一舉一動極容易受到監控。 還有誰呢?芊晶嗎?隨即,她欲哭無淚地想起,芊晶平時都是主動打電話過來,她也沒有芊晶的電話號碼,天哪!她幾乎要恨自己平時不燒香了! 手插入口袋裡,無意識地捏緊。 這是什麼? 抽出來一看,她的呼吸頓時凝住——羅娜的電話號碼! * * * 「謝謝你。本來我不想麻煩你的,你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可是我的身上只帶了你的電話……」 「衣絲碧,住嘴。乖乖把這碗麵吃掉!」羅娜堅定地打斷她。 她輕歎一聲,扔開擦拭濕發的大毛巾,坐下來開始狼吞虎嚥。 接近三餐沒有食物入腹,她是真的餓壞了。 羅娜目前在市郊的一間工廠當女工,今天中午時分,接到衣絲碧的求援電話時,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衣絲碧,你……」羅娜猶豫了一下,怕問到朋友的傷心事。「上回看你工作的環境還不錯,主人對你也很好,你為什麼會逃跑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衣絲碧吞下一口面,立刻明瞭朋友在擔憂什麼。 「你放心,他對我很好,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她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倒是我臨時跑來投靠,害你請了半天假被扣薪水,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就好。」羅娜寬了心。「你上次那樣幫助我,自力會也是因為你的奔走才得已成立,我正愁想不到方法報答你呢!住在這一間寢室的室友都是我們同鄉人,你可以放心地待下來。」 「我怕那些仲介公司搜索逃傭的探子很快就會找上門來。」管區遲早會聯想到羅娜這條線的。 「你別怕,整個台灣北中南的外勞都有聯絡網,要藏一個人不是那麼困難,我倒要看是警方的速度快,還是我們的速度快。」羅娜哼了一聲。 「你們不用收容我太久,只要等我主子從日本出差回來就行了。」 「有人瞞著他想趕你走?」羅娜立時會意。 她黯然點頭。 「太可惡了!這些台灣老闆真是不把我們的權益放在眼裡。」 「這件事和工作權無關。」她不知該從何說起。 羅娜細細審視她眉目間的遲疑,那種欲語還休、有口難言的暖昧……一個念頭突然飄進心裡。 「衣絲碧,你……你是不是愛上了你老闆?」羅娜訥訥地問。 她頓時俏臉飛紅。 「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羅娜緊張起來。「是他要把你趕走嗎?他想始亂終棄?」 「不是的。」她連忙搖頭。「是他家裡的人反對,趁他不在家偷偷趕我走!他……他對我也有感情。」起碼她相信有! 「吼!那種棒打鴦鴛的人最討厭了!你放心,我一定幫忙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羅娜義憤填膺。 「赴湯蹈火就不必了,羅娜!倒是……你有沒有管道幫我問到一個人的電話號碼?」 「你說說看!」 外勞社會自成一個體系,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做著中下層的勞力工作,可是下層人士自有下層人士的求生法則。尤其自力會組成之後,全省外勞朋友串連起來,儼然形成一個地下情報網。 兩天之內,她們已經透過營造業的同鄉問到了單大小姐的電話號碼。單芊晶在父親旗下的建設公司掛名當經理,要打聽她的電話號碼不是什麼難事。 同一時間,探子果然找上了羅娜工作的地方,可是外勞自力會的幹部快他們一步,早就將她送往南台灣。 三天之後,衣絲碧已經上了梨山,在一處大地主的果園裡做幫手。 這間果園的工頭之一是泰國人,上次因成立工作的事與羅娜結緣,兩個人已經打算在明年舉行婚禮。 女友一聲令下,他焉有拒絕的道理?反正衣絲碧只是需要一間臨時的宿舍藏身,並不支領薪水,頂多就是放飯時多買一個便當而已,要把她掩藏在採果女工之中,並不困難。 她拿著輾轉得來的電話號碼,終於和單大小姐取得聯繫。 「衣絲碧!你跑到哪裡去了?」兩人一接上線,單芊晶便大呼小叫起來。「我才想著余大哥到日本出差,你一個人在家一定很無聊,正要約你出來串門子,誰知道完全找不到你。」 「情況很複雜,我一時也說不清楚。」 「那些新聞報導,你都看見了嗎?」芊芊飛來突兀的一問。 「什麼報導?」她霎時有所警覺。 那頭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不一會兒,芊芊已執著話筒,念就起來:「某余氏企業主,家中菲傭趁主人出差在外,卷巨款潛逃,估計金額達一千五百萬元,其中一千萬已流向不知名帳戶——幸好余老夫人把消息壓下來,篇幅佔得不大,但是該看見的人都看見了。」 什麼余老夫人壓下來,依她來看,消息只怕是老夫人自己放出去的,目的在造成既定輿論,那麼余克儉即使回國來,也不能公然偏頗於她。 篇幅之所以佔得如此之小,多少是為了盡量保住余氏的顏面。 「胡說八道!那完全是捏造的!芊芊,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帳戶裡確實多了一千五百萬,然而那是克儉他另有用途,借我的帳戶流通而已,我一毛錢都沒有碰!」 「我也是這麼想!你這種膽小如鼠的個性怎麼可能去偷人家錢,換成我偷的還差不多。」單大千金的結論真教人氣結。 「芊芊,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她急道。 「什麼事,你說!」 「幫我問到你余大哥的手機號碼!我急著聯絡上他。」連芊晶都覺得不對勁,余克儉就不用說了。他一定也聯絡不上她! 他知道她出狀況了嗎?心裡著不著急呢? 「你怎麼會連他的手機號碼都沒有?」 「我平時又不需要以手機和他聯絡,怎麼會想到要背下來呢?」她委屈地低嚅。 「別哭別哭,包在我身上,兩個小時之內幫你問到。」 單芊晶沒有誇張,果然在兩個小時之後弄到了珍貴的號碼。 隔天,愉了個採果的空閒,她走路到十分鐘以外的公用電話,投進向工頭借來的兩百塊錢硬幣,撥通了那十個數字。 「喂?」 低沉的嗓音入耳那一瞬,近幾日來的倉皇、憂懼、寂寞,全部化為滿腹委屈,隨著兩池清淚滔滔奔洩而下。 她沒打算哭訴的,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讓他知道她很安好而已……別哭啊!傻女孩,快說話呀! 禁忍的啜泣聲細細地逸出,她搖著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衣絲碧,是你嗎?」他溫柔的低語響進耳朵裡,恍如隔世。 連日的惶惑不定,全部在這一瞬間消逝無蹤。 他仍然在,沒有走開! 「是我……」她用力深呼吸一下。 「這幾天你上哪兒去了,為什麼我打電話沒有人接?」打電話回大宅子,奶奶推說他既然出差,便先派她到南部去幫親戚一點小忙。敏銳如他,自然知道事情有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