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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林如是    


  這件事,充滿深切的不可思議,徐少康即便見多識廣,也只是望著我,久久不說任何言語。

  我本來就不期望他會相信。對我來說,這和但澄的死一樣的荒謬與突然。我,因在迷思裡。

  我期望有人能為我解答。

  但是,相對仍然無語。

  廚房飄來陣陣的香,滾著的那鍋湯,煙霧經過風的竄送,四處瀰漫著遺忘的味道。

  第三章

  世紀末最長的日全蝕來臨之際,我將但澄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

  我寧願相信,她和爹爹娘娘一樣,醉倒在這一片太平洋蔚藍廣闊的懷抱中,永遠做著綺麗的夢。

  清灰飛揚,像煞天女散下的花,在這一刻,美得像雪絮,浪漫瑰麗得如她終生的追求與寫照。

  如果她知道,她在這樣難遇的日子與天地日月隨風同舞,她滿眶滿目的淚,一定又會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涕笑得亂糟糟。

  全球的人都在為這場世紀末的盛景瘋狂。從西太平洋到中美洲,越過零度的經緯,得以親眼目睹的,莫不感動歡呼,或者熱淚盈眶,所有的感情全皆為它沸騰,為它滾燙。

  晚間電視播出日蝕的景象時,我拋開一切雜務,緊盯著畫面,從初蝕到全蝕的連續畫面,一秒也不錯過,著了魔似地專注。

  當太陽被全蝕的鏡頭赤裸地出現在電視裡頭的霎時,我腦海突然又快速地閃過一瞬銀光,跟著劇烈的頭痛伴隨而來,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受——這樣的景象,我記得,依稀記得,好似曾在幾時見過……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對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一個半月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平空消失的那段時間和記憶。但除了銀光、漩渦、深藍色無邊的深邃,什麼也建構不起來。我不斷「聽見」風聲在響,夾在風裡隱約有著聲音在對我呼喚,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起來。

  剛開始,每當我企圖回想那段「空白」時,像是警告一般,都會伴隨著劇烈的頭痛。而後,疼痛的次數和強度逐摲減少變弱,只有在我猛然像是要想起什麼似時,那種強烈椎心的頭痛感才會再出現,它似乎是真的,真的像是一項警告,一種訊息,不希望我記起那段「空白」。

  我覺得有兩股力量在將我拉扯,一方拚命在呼喚我,一方強烈的阻止我,不願我想起。

  徐少康每次來,總會悲憫的看著我。他以科學的觀點,懷疑我得了失憶症;再很據精神分析,可能——可能在那一段時間裡,我有著什麼不愉快的經歷或遭遇,所以「選擇性的遺忘」掉那段不明的、也許發生過什麼的記憶。也就是說,我的本能為保護自己,而將會傷害到自己的記憶處理掉,讓那一段我不願它存在的過去,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掉。

  對這個說法,我半信半疑。我沒有告訴他,夾在風中不斷對我呼喚的聲音,它像游絲一樣迴盪在空氣中,回音一樣,不斷呼喚著……舞……銀舞……銀舞——就是這個彷彿虛幻的呼喚,繫著強烈的思念,團團將我圍繞。慢慢地,漩渦和深邃出現,我時而不定的看到一些畫面。那些畫面很虛浮,像浮在水中一般,也像映在空間中,影像的投射,透明得可以穿透。

  出現在畫面中的,有時是一幢古式的樓閣,輝耀著瀲灩的光釆;還有一處湖泊,平滑如鏡,倒映著層層的山色。更常有一名頭戴金冠的男子,豐釆俊逸,氣宇非凡,顧盼之間散放著我惦念的顏色。

  我無法瞭解那些畫面的成因。是否和我封鎖的記憶有關?還是——我覺得離譜、不願相信的——某段前世的因緣?

  日蝕的出現觸發了我記憶的原點,是那時曾相見、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強?而且,包含了強烈悲傷的情緒,使我不禁跟著受震撼!

  有段記憶被我遺忘掉,但它一定是我感情深刻的存在;所以,以這樣的方式呼喚。然而,如果銘心刻骨過,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遺忘?

  「又頭痛?」徐少康不知什麼時刻到的。他走到我背後,挨著我坐下,讓我靠著他,雙手按住我的太陽穴,輕輕揉搓著,減緩我的頭痛。

  這一個半月來,他早看慣我因「記憶」傷神的模樣。每次我一頭痛,他就如此減緩我的痛楚。我們之間,因為但澄的關係,一開始就越過陌生人的隔閡,有著親人的相親。不過,那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願,念念不忘但澄的「托付」;對於他,我沒有那麼迅遠、相對的熱情。

  或者說,這是我對人一貫的態度。我拒絕一切的神話與傳說;情義無價,只能騙騙爹爹娘娘和但澄那種單純的人,他們以感情真誠待人,而我用理智去度測人。

  但這時我並沒有拒絕徐少康的好意,我心中有太多的疑問。我閉著眼,安心地靠著他問道:「你認為人有前生、今生、來世這種輪迴嗎?」

  「你認為呢?」他反問。我看不見他,但聽得出他的聲音在笑。

  「以科學的觀點來看,輪迴的現象應該是不成立的。」我謹慎地選擇適當的回答。停了一會,才接著說!「但不可否認,有許多事,光憑科學是無法解釋的。比如我平空消失的那一段日子,提不出合理的解釋。」

  「你不認為你是得了失憶症?你出現的症狀。非常吻合失憶的現象。」

  「我想過,但情況完全不對——我總覺得有某種力量在阻止我……」

  「阻止你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它拚命催我遺忘,不讓我想起那段記憶,將那些日子從我生命中抹除,不留一絲痕跡。它要我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在我的生活中,那段『空白』根本就不存在——好像,那段記憶是種禁忌,不允許存在我的生命中。」

  「聽你這麼說,倒真像是喝了孟婆湯!」

  「孟婆湯?」我突地一呆。

  「是啊!」徐少康的聲音笑意更濃,不是認真在看待。「不是有個傳說嗎?喝了孟婆湯就會忘記前生的事,無思無念也無知,以一片空白重新開始今世的一生。人轉世以後,前生的記憶會成為今生的妨礙,為了不擾亂天地之間的秩序,所以每個人在轉世之前都會喝了孟婆湯,忘掉前生的事。」

  「不!還是不對,我遺忘的並不是『前世』,而是我真真實實存在過的日子。它沒有道理平空消失掉——」

  「也許你那當時的遭遇,是違逆了天地的禁忌,妨礙了這時空的秩序也說不定,所以孟婆特定來讓你喝了孟婆湯,把一切遺忘掉。」他開玩笑道。而後將我扳身過去,讓我面對他,不笑了,認真地說:「聽著,楊舞,別再胡思亂想了。相信我,你被抹除的那段時間,是因為不願面對但澄死亡的事實和衝擊所造成的記憶誤差,學名叫『失憶症』。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你不必耿耿於懷。放鬆心情,很快就會恢復。」

  不!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但我找不出更好的解釋。

  「好了,別再胡思亂想,免得又頭痛。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最重要。」他催我休息,關掉電視。

  我乖乖躺下,他滿意地點頭微笑。看著他高大的身影轉開,我慢慢地閉上眼睛。

  「咦?這是什麼?」我被他的聲音駭了一跳。睜開眼,見他正從書櫃抽出一本書,那本破破舊舊、線裝的楊氏族譜。

  他似乎很感興趣,邊翻邊坐到床邊來。我拿起床頭擺著的一本《時間簡史》——這是我這兩天正在看的書。

  他看得好奇,一頁一頁地翻,流露的臉色顯得很專注。看到一半時,他突然抬起頭對我笑說:「你們楊家的歷史還真輝煌!袓上不僅曾封侯為王,歷代以來,家世也都十分顯赫,全然是天生的貴族!」

  「貴族?」我不以為然。「算了吧!都什麼年代了。就算是吧,沒落貴族有什麼好神氣的?更何況,早不知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神智不清的人才會惦記著那些無聊的輝煌過去。」

  是的,楊立斯二世絕不會耽顧過去,自傷身世,活在往日的光榮中,我只往前看,因為時間是不會倒流的。

  「你跟但澄實在很不一樣!」徐少康合上書,支頭看著我,目光像是在研究。

  「的確是不一樣,」我微微一笑。「但澄是個浪漫的女人,憑感覺在生活,感情豐沛得將人淹沒,對人容易交心交情。我習慣度測人,用實際的角度丈量人生。」

  「是嗎?」他笑得高深莫測。「如果我沒看錯,你的感情比誰都深刻。但澄追求轟轟烈烈,而你本身就在應驗著轟轟烈烈——」

  我聽得一怔,他的看法何以會差距得那麼大?但我不想深思或深究,低下頭看書,岔開話題。

  他許是明白我不願再多談,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後退到外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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