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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林如是    


  那是不夠的。我有這種預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現下離這麼近了,又跟我在維也納時有什麼兩樣。

  「其實我也沒想到會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長大,前途都計畫安排好了。他從黑龍江那種遙迢的地方來,怎麼想也兜不在一塊。沒想到……哎!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

  「緣分?」陳腔濫調的東西。

  「你不相信?」王淨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說真的,你別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來說吧,你們是怎麼走在一塊的?」

  這我倒沒有仔細想過。

  「其實,如果他也能來柏林就好了。」王淨說出真心話。而後,突然感歎起來:「老實說,我也不是不擔心。這世界真是大呢!」

  「怎麼了?」

  王淨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時候,看的、經歷的比別人多,老是以為自己最進步,上海以外的都是鄉下人。出來以後,才發現世界真是大,那麼多的人!」

  我會心笑起來。「別洩氣。上海大都會,上千萬的人,不比柏林遜色。」

  「哪一天你來上海,我帶你四處看看。」

  「有機會的話。」

  「機會製造就有。對了,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

  「擠。」我想想,只有這一個字得形容。

  「我走訪過國內各大城市,就是沒去過你們那裡。以前,我老以為你們都可憐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王淨說:「彼此彼此。我們還想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你們!」

  王淨也大笑起來。這一笑,不可收拾,到未了兩個人都捧著肚子彎著腰不能自己。

  到歐羅巴這麼久,我第一次這麼大笑。笑一笑,也就累了,和王淨一起滾在地上。

  **   **  **

  半夜口渴起來喝水的時候,踢到了東西,險險摔倒。我打開燈,發現床腳邊躺著的,是舒馬茲楊那日丟下的箱子。

  好幾天了,都忘了它的存在。

  紙箱被我踢倒,裡頭包裝精美的禮物散跌出來。我倒杯水,坐在地上盯著那些東西瞧。

  管它的!

  我放下水杯,動起手。

  我一個一個的拆,拆出了一堆領帶、袖扣、男性古龍水、鋼筆、水晶紙鎮,甚至還有手套、圍巾。多半都附有一張噴著香水的卡片,上頭說生日快樂。

  原來這些都是給舒馬茲楊的生日禮物。

  我看看卡片,一封封簽的都是女姓的署名。

  我拎起一條斜紋領帶。嚇!名家設計。光那一條,就可以抵我一個月房租。

  這些東西我根本沒有用。我把領帶丟下,關掉燈爬上床睡覺。

  第二天醒來,一看時間,吃了一大驚。已經八點半了,鐵定遲到。

  我連早飯都沒吃,匆匆刷牙洗把臉便衝出去。一路上不斷地祈禱,帽子忘了戴,圍巾、手套也都忘了。

  不知該說我運氣還是祈禱生效,舒馬茲楊居然破天荒的遲到,比我晚了一步進教室。

  我暗暗說聲僥倖。

  舒馬茲楊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進來,一句話也不吭。我也不敢多說,今天的他有些陰陽怪氣。

  我們之間只有節拍器單調的嗒嗒聲在響著。

  這六十分鐘,過得比任何時候還要長。舒馬茲楊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我收拾好,等著。

  他抬起眼皮。「同樣的地方,你老是犯相同的錯誤,忽略了休止符,尾音也時常掉了半拍。還有,右手的力道過重,和左手不協調。」他停一下,「劉理兒,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彈這種幼稚園生在練習的東西?」

  我又臉紅了。那是羞怒在翻攪,卻只能強自抑耐。

  「對不起,我會更加努力練習。」

  但是,他也不必如此冷嘲熱諷。我見過他指導一個叫凡妮莎的學生,對方能力其實也不怎麼樣,可他從頭到尾都沒給他臉色看。

  相差何其多。我只能說那是他對我的偏見。

  「你道歉也無濟於事。從今天開始,練習時間延長一小時。」

  「是。」除了服從,我也不能怎麼樣。

  只是,如此一來,我更沒時間和杜介廷見面了。他可還記得我長得什麼模樣?

  我轉身,舒馬茲楊忽然叫住我。

  「等等,」把我召了回去。「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你那兒吧?」

  我怔了怔。他這樣沒頭沒腦,我哪知道他在說什麼。

  舒馬茲楊沒耐煩跟我磨菇,粗聲說:「你應該把那些東西都拆了看才對吧。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裡頭。」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但一點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是他自己說東西要給我的,是交換。

  「我沒留意。大概吧。」我不確定。

  「把它找出來。」舒馬茲楊下命令:「現在馬上去,我馬上就要。一定要找出來,我在這裡等你。」

  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別說這一來回要耗掉我多少時間,在這大冬天這樣奔波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再說,我想利用時間和杜介廷見面,根本沒那時間;再說,沒道理他一個命令我就要像領聖旨一樣恭受不悖。而且,我還得上課練琴。

  「舒馬茲楊先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能不能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把東西還給你——」

  有個性的女孩,這時大概就會頭髮一甩,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桀騖不馴的掉頭而去吧?然後她美麗的個性和倩影自此留在男主角的眼底心裡,成就一樁美麗的戀情。

  小說都是這樣結尾的。

  當然,事實完全是不一樣的。

  我「沒個性」,也不能得罪舒馬茲楊,所以我的態度是極其軟弱委屈的。

  「你有事?」舒馬茲楊英俊的臉一直沒有好看的顏色。

  「我有重要的約會。」軟弱歸軟弱,該說「不」的時候還是得拒絕。「這樣一來一往要耗掉很多時間,而且我也累了——」

  我這樣做是不是很不智?我「拜師學藝」,大半的前途都在這個人手上,也許應該更恭順一點。

  「約會?」舒馬茲楊嘴角扯了一個像譏嘲的淺紋。太淺了,所以飄忽,變得不確然。「可是我不能等,今天一定得把東西找出來。」

  既然這樣,那你就別隨便把東西丟給我!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不過,我沒有。我只是抿著唇,倔強地堅持著。

  我想見杜介廷。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這想法越發的強烈。

  「好吧。」舒馬茲楊藍眼冷冽盯著我,不和悅地決定說:「我今天非得拿回東西不可,你又非赴那個約不可,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回去跑一趟。拿了東西,我再送你到約會的地點,這樣算扯平,我也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你上完課和練習結束後幾點?」

  我沒聽錯吧,他要跟我回去?

  「舒馬茲楊先生,那位瑪琳小姐送的東西不一定在我那兒——」

  「我找過了,沒在我那兒,所以,一定在你那裡。」舒馬茲楊打斷我的話,不容許有任何打折的堅硬態度。「好了,到底幾點?」

  我吸口氣。「三點。」

  「很好。你練完琴後直接過來找我,我會在辦公室等你。」

  語尾是強勢的休止,表示話到此為止,一切就這樣決定,沒有任何餘地。

  就是這樣。我從沒見過一個溫柔親切的舒馬茲楊,總是如此的冷漠強勢,如此的可厭不講理。

  **  **  **

  我把門打開,讓舒馬茲楊進了公寓。

  大冷天,我自然不能將他關在門外,而舒馬茲楊也沒有在車上乾耗的意思。那不是他的作風。出身好家庭,加上得志早,他性格中有種予取予求的專制。有這樣性格的人,不任性也傲慢,所以舒馬茲楊不是一個可愛的男人。但是,他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吧?不然,舒馬茲楊音樂學院的業務不會蒸蒸日上。

  不過,人都是盲目的。多半的人進舒馬茲音樂學院多是衝著他的名氣及過往的輝煌——我不是說泰半的人盲從,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好吧,我承認,我對舒馬茲楊有偏見,因為他對我不好,使我太難堪。

  他在廳中等。我進房間把那一箱子東西扛了出來。

  還好王淨不在,不然光解釋就麻煩。

  「哪,都在這裡了。」我把箱子重放在他跟前。拆了裝的東西,包裝紙及那些香噴的卡片,全被我一古腦兒的丟在紙箱中,小山也似的疊成一准垃圾。

  舒馬茲楊劍似的眉動了一下。

  我又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氣。

  「是你自己說東西歸我,自然任我處置。」我有些心虛,聽起來就強詞奪理。

  舒馬茲楊沒說什麼,拿起卡片一張張的檢視,多半只是看一眼,便丟在一旁。

  我知道他在找瑪琳的。默默跟著檢視卡片。

  翻到一張藍底粉彩,一男一女並肩坐在窗台上望著月亮的圖畫似的美景,沾著和舒馬茲楊身上類似的味道,不過,比較具侵略性。

  我好奇,多看兩眼。看它大意寫著:送給吾愛我的香,我染有你你染有我的味道什麼的。

  大概是這樣。我剛瞄到「瑪琳」那字眼,舒馬茲楊「咻」地一把將卡片抽過去。他只看一眼,面無表情在那堆疊的古龍水中翻出了一瓶全身銀亮的拿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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