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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林如是    


  聽到舒馬茲楊的名字,那第二千隻不肯安分的羊又咩叫起來,煩得我耳鳴。

  「靜子,我去維也納找你好嗎?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那兒待幾天?」

  「當然好啊,歡迎你來。不過,理兒,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怎麼會這麼以為?」

  「我聽你的聲音有點消沉,好像有什麼苦惱。」

  靜子一向細心,再想我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突然打電話過去,真沒事也許才奇怪。

  「是有點為難的事。」

  「你不會要跟我說,你愛上舒馬茲楊先生,要跟你男朋友分手吧?」靜子半開玩笑,嘻嘻笑起來。

  「對了一半。我跟杜介廷早已經分手,現在和舒馬茲楊在一起。」

  「不會吧?理兒……」靜子嚇一跳!「舒馬茲楊先生聽說有許多女朋友,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

  原因太冗長,解釋起來更大費周章。我解釋得不清不楚,靜子大概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重點說清楚了就是。我和舒馬茲楊有了關係;現在我想去維也納。

  靜子說:「你隨時來,我都歡迎,理兒。可是這樣好嗎?我覺得你在逃避。老實面對事情比較好吧?問題都會在那裡,不會消失,你躲得遠遠再回去,它還是在那裡。一定要解決的。」

  「可是待在這裡我……睡不著。」

  「你以為來維也納你就睡得著?」

  大哉問。不必說,連過路的都知道答案。

  「我該怎麼做?靜子,」

  「我是很想給你建議啦,理兒。可是,這種事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處理。」

  「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靜子很乾脆。「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順其自然。」

  這個「乾脆」在我意想外。陷在泥淖裡,以為思考就一定要有一個答案。

  沒有人規定飯吃不下去就不能不要吃;歌唱不下去不能不要唱。「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事情,好像變得意外的簡單。

  **   **   **

  可是,一切都是理論上的。

  看看時間,差一刻就四點,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到這一刻,我也不得不放棄。

  也談不上受煎熬。沒那麼嚴重誇張。

  我不是在意舒馬茲楊肯不肯為我作曲,肯不肯為了我而答應他母親的條件重回樂壇、舞台。我也沒想與他戀過的那名女子相比較,沒想貪心的希求自己在他心中必是特別的存在。

  每個人都會戀愛,雖然比重不一樣,可我想沒什麼「特別」這回事。「特別」一般和「尋常」相比較。可是「特別的存在」和「尋常的存在」其實沒什麼不一樣,同樣都存在。

  都這麼清楚明白,沒出息的我偏就是被舒馬茲夫人那些話侵略影響。我到底還是有女子天生的虛榮。

  樓底下傳來汽車輾動停熄的聲響,因為夜深人靜,格外的清楚,甚至驚心動魄。

  不一會,對講機響起來。

  我跳起來。

  門被輕扣。舒馬茲楊出現在門外。他還是晚宴那襲裝束,兩眼和我同樣布了血絲。

  相對先是無言,等彼此都看清楚了,才發現相思真是折磨人。一夜沒睡,兩個人面對面,都露出疲憊。

  舒馬茲楊的藍眼睛有些黯淡。

  那哀愁的眼眸是因為誰?

  「理兒,」我們坐在房間地毯上,舒馬茲楊對著我垂低的眼眸。「你答應過我,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你都會堅持下去,不會輕易放棄。」

  半夜三更他來就是為了確認這個?煎熬他的折磨我的原來都相同?

  「我沒有反悔的意思。」其實說謊。我差一點想去維也納。

  「你在意我母親那些話?」

  不在意是自欺欺人。骨子裡,我原來有的是世間女子的小心眼和虛榮。

  「在意。」但明白承認還是難堪。我究竟還是不超脫。

  「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比較。我母親千方百計想說服我重回舞台、作曲、演奏,連你也拖下水。」

  「其實,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我知難而退。」所以才不惜重提過去。「這一招很厲害,我幾乎——不,根本是不斷自我懷疑,心眼全變小。」

  「你要我怎麼說,你才不懷疑?你希望我那麼做嗎?」

  「你肯嗎?」

  我沒有為難的意思,舒馬茲楊苦笑一下。

  「詩人寫情詩,藝術家為情人作畫,音樂家則譜情曲,獻給他們的情人。愛情成為他們創作的泉源動力,激發他們的潛能。」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撥開垂擋的髮絲。「遇見了你,我的確又有了創作的慾望熱情。我真正想為你作一首曲子,只屬於你的。可是,我沒打算公開發表,也不想重回演奏生涯,你能諒解嗎?」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多少人追求夢想的就是這個。如今我會在柏林,為的也是這個。

  「累了。成了名又要成為舒馬茲家應酬的工具。」舒馬茲楊揉了揉太陽穴,靠著床背。「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平靜輕鬆多了。」

  「我很想認同你的話,可是你其實並不喜歡你在做的事。別自欺欺人,看你收的學生就能明白。」

  「理兒……」被我說中,舒馬茲楊口氣承認:「沒錯,我是不喜歡。但我更不想重回演奏家的生涯,我不想再上舞台,連指揮也不想。」

  「那麼,你就只剩下作曲了。」

  「你真的希望我那麼做?」舒馬茲楊問得遲疑。大概他自己也在猶豫。

  「沒有。老實說,我喜歡你演奏時的那神采,亮得教人睜不開眼睛。我曾經看過你的演奏會實況錄影,看得非常嫉妒而且自憐,不甘願的承認我永遠也無法達到你的成就。那是一種很受傷的感覺,必須承認自己是那樣的庸碌。」

  「你是希望我重回舞台?」舒馬茲楊的臉黯下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我只是說我喜歡你彈琴時的丰采。你自己的曲子,在由你自己詮釋時,特別有股激盪,我喜歡那樣的感覺,如此而已。」

  「那麼,如果我堅決不願重回舞台,你會不會失望?」

  「不想回舞台那就不要回舞台。」舒馬茲夫人要是知道我這樣鼓動舒馬茲楊,大概會恨不得將我分屍。

  「你這樣說,我好像更有勇氣了。」舒馬茲楊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自己心裡早早有了決定,別拖我下水。」

  雖然覺得可惜,但那是舒馬茲楊的決定,我也只能支持他的決定。不過,打死都不能讓他知道我這想法。

  舒馬茲楊略微動一下,稍傾著頭,說:「我想了很久,不再重回舞台公開演奏,或許可以接受錄音演奏,一邊創作樂曲。你說這樣好嗎?」

  「為什麼要問我?」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虛榮的我,有種受重視、被放在心上的甜蜜感。

  「不管你怎麼決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所以就心甘情願了。

  「你說的沒錯,我是不喜歡現在做的事。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又有了創作的慾望,那麼不妨接受錄音演奏邀請,可以躲遠一點隱居起來。」

  我不禁莞爾。「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裡去?而且,你已經被後浪推開,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誰還找你錄音啊?」說到後頭,我聲音已止不住笑。

  「說的也是,我已經江郎才盡,沒有人會找我。」舒馬茲楊也索性開起玩笑。

  我們對望著笑,所有的煩惱好像都沒了。望著望著,他靠過來我偎過去,手臂纏上他的脖子,他雙手攏住了我的腰,順勢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體跟身體就那麼相疊。他的重量壓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說著,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雙臂緊勾著他的脖子,這樣被我纏著,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低笑出來,舔著我的耳朵。

  暖氣變得太強,一切彷彿都融化掉。

  第十一章

  真的,說舒馬茲楊過氣了,那實在太小看他。所以,儘管他心中是那樣的打算,事情總沒有那麼美好簡單。

  錄音演奏不僅是躲在幕後奏奏彈彈就可以。不管他願不願意,都以一種形式,暴露現身在公眾之前。他當年初成名時,錄製的唱片對他的名聲絕對有宣傳與推波助瀾的加乘效應,甚且以極快的速度,用一種無形的方式,將他推介到大眾之前。

  如此,與他重新上舞台著實沒什麼差異。

  還有,還要應付樂評家的批評,那更加令他煩厭。

  舒馬茲楊不是天生親切友善友愛世人的人,我領教過。重新出發,樂評家不會輕易將他放過。

  所以,他遲遲不想行動。

  我想他根本不願意。

  「你覺得失望嗎?」他問我。我們在餐廳吃飯,四周全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和工作人員。

  舒馬茲楊不只與我,也和別人這樣一起吃過飯。所以,越是公開,越是平常,我們和其他在餐廳裡吃飯的人沒什麼不一樣。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沒回答,反問。老實說,私心裡,我的確是覺得他「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佔盡一切有利的條件,卻對之嗤之以鼻。就好像出身富貴的富家少爺,不屑自己的家世,口口聲聲要和平凡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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