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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林如是    


  張媽說到這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突然住了口,硬生生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生活困難」的想像圖。她咬咬唇,沒說話。張媽的確沒有危言聳聽,現實問題最能令人挫敗。她不但明白,而且還很清楚,這是個現實的社會,講求現實的問題。

  氣氛有些窒悶,張媽媽作態地咳了兩聲,放慢說話的速度,態度也就顯得特別的莊嚴慎重。「阿飛,張媽媽替你想過了,你三個弟妹他們年紀還小,這個家全要靠你張羅,你又要工作又要張羅這個家,一個人實在照顧不來。張媽媽是想,呃,你有沒有考慮過,把小昭和喬送給人撫養,可以減輕一些負擔……」就到最後,已轉換成試探的語氣。

  她慢慢抬起頭,心裡有些明白了。聽著張媽急切熱烈地接著說:「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歡小昭,把她當作自己的心肝寶貝,比對自己的兒女還要心疼。阿飛,你一個人要照顧三個弟妹,實在太勉強了。好不好把小昭給張媽媽?我會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疼他的!」

  望著張媽媽那渴盼、殷切熱烈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啞然。張媽一直在打小昭的主意,老媽還在世時,就會提過幾次。這會兒跟她磨噌,迂迴了半天,原來打的還是這個主意。

  「張媽媽說的沒錯。」不等她有喘息的機會,袁太太接著進攻說:「阿飛,你愛護弟妹固然不用懷疑,大家都相信你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他們。問題是,你有這個『能力』做到嗎?你一直半工半讀,好不容易才念到畢業,以後出社會,加上晚上兼差打工,了不起一個月賺三萬多塊,光是房租就佔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錢,光是你自己的開銷都不夠,一家子的生活費從哪裡來?阿徹以後還要上大學,還有喬和小昭──這些,該怎麼應付?」

  「是啊!」許媽接口。「阿飛,你有能力栽培他們嗎?如果你答應,我希望能讓阿徹到我家來。許媽媽會供他上大學,甚至出國唸書都沒問題──」

  「沒錯!」袁太太搶著把話兜回去。「我有個親戚,曾來過這裡見過喬,對她很中意,想收養她。他們在東區有好幾家店面,喬如果跟了他們,不但不愁吃穿,我親戚還打算送她去學鋼琴、芭蕾,讓她念一流的私立學校。阿飛──」

  三個人輪流進攻,一步一步將她打入絕境。

  「謝謝袁媽媽你們的好意,我弟妹們的事,我想不好再給你們添麻煩。」她望著她們,暗吸一口氣,輕輕把話擋回去。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張媽急忙地再表態。「阿飛,我知道你疼小昭他們,不捨得他們離開。但你好好想想,怎麼做才是真的對他們好,才是為他們著想。雖然說,長姊若母,可你還年輕,不需要背負這麼重的擔子。更何況,你們……呃,你姓李,你弟妹姓羅、姓喬,根本各姓各的,以前因為你媽還在,倒還沒什麼關係,總歸是同個母親;現在你媽去了,你何必背那麼重的負擔!」

  她僵住了好一會,呆看著張媽。是的,她姓李,李蝶飛──怪異透了的一個名字。大概也只有老頭想得出這種稀奇古怪的名字。聽老頭說,她出生的時候,窗外正好有一大群蝴蝶飛舞著來去,這個奇怪透頂的名字,就這麼拍案叫定。

  而就像張媽說的,她姓李,老二姓羅,美人胚子的喬,小昭的陳──他們四個拖油瓶,各自有不搭軋的姓。張媽的意思是,既然不同姓──儘管一半的血緣相同──就沒有義務負擔弟妹的生活。因為不同姓,自然應該就是不相關的人,感情就不可靠,犧牲自己照顧他們,到頭來恐怕只是白搭。

  實在的,她並沒有想那麼多,並沒有那麼「深謀遠慮」。血緣的關係是這麼算的嗎?同姓方同宗,不同姓,隔了宗,血液裡的感情濃度就不作數了?

  「張媽媽,謝謝你的好意。但不管怎樣說,我們姊弟都是一家人,不會因為任何因素改變。」她委婉地反駁。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以感情作底,而不是某種強迫性的連繫。血緣的關係雖然是天生的,但之間的感情濃度卻不是必然的。她和阿徹、喬他們之間是因為長久生活相處在一起,而產生相依的感情,而不完全是因為血緣這種強迫性的關係所致。張媽不明白,以宗族的強迫性結構組織解釋他們關係,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關係,其實是以感情作底。

  對她來說,不論是與阿徹、喬、小昭他們之間,或者相識與不相識人之間的關係,感情的因素才是主宰一切的關鍵,甚至超過了血緣的必然性。

  「哎呀!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阿飛。你們姊弟妹當然是一家人──誰說不是呢!」張媽轉風轉舵,立刻擺出一張誠懇討好的臉。「我這麼說,是為你擔心,完全為你們姊弟妹著想。你一個女孩子家,要負擔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張媽媽說句不中聽的,你弟妹們跟著你,你有能力讓他們過舒適的生活、栽培他們成人嗎?阿飛,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張媽媽才能肯跟你說這些。我真的全是為你們著想,否則我何必說這些來惹人厭呢!」

  張媽刻意把聲音放得很凝重,充滿現實的壓迫,但表情十分誠懇。李蝶飛抬頭看她一眼,又低下臉去,低聲說:「我明白,謝謝張媽媽。」

  她相信張媽說這些話,的確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媽才剛死不久,如果張媽再晚一些時日再跟她討論這些現實問題,她會更感激。她實在無法懷疑張媽她們的關懷和善意,可是這當口跟她說這些,無疑像是在對一個已經患了癌症的人,還口口聲聲提醒他說:「你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那般──她雖然很感激,胸懷卻總有種說不出口的耿礙。

  「你不必謝我,我看你就像自家人一樣,小昭也是。」張媽眼中的殷切更深,目光緊攫著她,懇求說:「阿飛,我知道我的要求太唐突了一點。不過,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小昭,也很疼小昭,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而且,小昭也很黏我,當我是媽媽一樣離不開我──呃,我這樣說,你別介意,我只是──嗯,我的意思是說,小昭如果跟了我,我保證,一定會讓他過得很幸福的。阿飛,張媽媽拜託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

  「張媽媽……」李蝶飛為難極了,極力想避開那幾雙炯炯迫人的目光。

  張媽媽不放過她,緊迫著:「再說,小昭還那麼小,才四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阿飛,我知道你捨不得,但小昭需要一個媽媽──我跟你保證,我會當一個好媽媽的。」

  「可是……」她迭迭後退,張媽三人便步步進逼。

  「阿飛,」張媽慈愛關切充滿渴望的眼神,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像一隻不停吐絲的蜘蛛,織就一個綿密的綱,慢慢將不慎陷落的獵物逼到絕處。「張媽媽求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如果你答應,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我跟你張伯伯商量好了,我們會送你一筆──」

  「我不答應!」張媽的話來不及說完,即被一聲慍怒不滿打斷;那聲音粗蠻無禮,充滿少年的盛氣,很有幾分不將一切放在眼內的傲慢。

  「阿徹!」李蝶飛又慶又喜,突然鬆了一口氣!她被逼得簡直沒有退路,羅徹突然過來,攪亂了這一切,她只覺得繃緊的神經突然一鬆,總算可以好好喘口氣。

  「張媽媽,多謝你的關心。我們以後的生活也許會苦一點,但這一點我們都有覺悟,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小昭是我們的弟弟,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沒有將他送給人撫養的道理,請你不必為我們擔心。」羅徹將李蝶飛拉到身邊,微微地擁住她庇護著。漆亮的眼放著光,毫不退縮地直視張媽等人。

  他才十八歲,眉目之間仍流露著少年特有的不畏天地的氣宇,以及一種天生既成的傲氣。但仔細看他微微一個皺眉,一個轉目,顧盼之間,卻有著成熟男子的膽當。他的傲岸不在年輕,而因個性。大概個性自我,不流於群的人,血液裡都流有叛逆的因子,都會有這樣一種近似高傲的神情,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有自己的主張,而不附和群體的意見或世俗壓力。感覺就像只孤傲獨行的狼,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接受任何命令。

  他是不馴的。狽種的狗,柔馴而無節操,妥協屈附於現實。羅徹是屬於狼種的男子,充斥野生動物的自尊與驕傲貴氣。

  先前他看張媽三人圍著他老姊李蝶飛窸窸窣窣的不知在說什麼,特別留了意;只見張媽步步進攻,他老姊被逼得一臉可憐的神氣,他很自然就走過來,不巧便聽到見張媽那無理的要求。他聽著有氣,雖然勉強維持形式的禮貌,態度卻顯得十分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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