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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林淮玉    


  他提著簡單的行李,經過護理站時和珊珊點頭示意,然後離開了巴黎。

  一九九六年聖誕前夕

  辛晏然一早醒來,發現外頭飄著細雪,今年巴黎的第一場雪開始下了,外面街上被白雪妝點得美極了,像是灑上銀白的胭脂。

  來到這裡已一年多,直到半年前,她才知道自己人仍在巴黎,被囚禁在一間精神病院裡,一個人在不到兩坪大的斗室裡,身不由己的看著日昇日落。

  剛來時,她對每一個她難得一見的法國醫療人員解釋她的際遇,告訴每一個人她是正常人,不是什麼精神病患,卻沒有人肯相信她。

  這半年來,她得到可以每日下午到花園散心曬太陽的機會,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分鐘,但彌足珍貴。

  冬雪開始下了,或許難得的而是分鐘自由又將被剝奪。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怎會被迷昏送到這裡來?又是誰想害她?

  在這裡,寂寞地想了一百遍也想不出答案。是諾言嗎?那個她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嫁的男人。她的眼淚早已流乾,問號還是解不開。

  房門這時被打開,是醫生例行的巡房;今天應該輪到艾德醫生來和他們這些精神病患對話。艾德很喜歡笑,人也很和氣,每回來看她時都會帶幾本書來給她解悶。

  「晏然,今天早上心情好不好?」他坐在床旁的椅子上。

  辛晏然縮在床角,蜷縮成蝦米狀。她本來就不胖,現在更瘦了,而且食慾很差,一天只吃得下兩餐。「為什麼沒有人肯相信我是正常人?」她張著大眼看著艾德,希望他能大發慈悲相信她說的話。

  「因為送你進來的人提供了他從前就醫時留下的完整病歷報告,那些資料足以證實你從十歲開始便得了精神官能症。別在鑽牛角尖了,好好待在這裡接受治療。」

  「送我來的人?是誰送我來的?」

  「你的丈夫啊,你不記得了嗎?」艾德搖搖頭,很同情她不記得自己的丈夫。

  「我的丈夫!?」諾言嗎?

  「是啊!不過他也只來過那一次,然後就沒再來過,我想——或許他有可能再婚了。不過不要太難過,你只要好好休養,出院後再找個好男人過一生。」

  艾德看著晏然。她真的好瘦小,可是卻有著傾城的美貌。她的皮膚很好,就像嬰兒的皮膚,真可惜她是個精神病患,不然又該是個讓男人爭相疼惜的女人。

  「能說說他長什麼樣子嗎?」她試探地問。

  「誰?」艾德回過神。

  「我的丈夫。」

  「哦——印象已經有點模糊,畢竟只見過他一次。他的個頭不高,大約只有五尺兩寸,看起來像阿拉伯人。」艾德回憶道。

  「他不是我的丈夫。」辛晏然幽幽地道,心裡頓時鬆了口氣。知道不是南諾言絕情至極地將她送來這裡,她好滿足、好欣慰,然後開始落淚。

  「不是你丈夫!?那他是誰?」艾德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我才結婚一天,只記得我第二天早上在廚房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後來就不省人事,卻在這張床上醒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會這樣?」艾德小心翼翼地分辨著她說的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一名精神病患說的話,他怕這又是另一場語無倫次的言語陷阱。

  「你的丈夫呢?叫什麼名字?」艾德好奇的問。

  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他。算了,再壞的處境也不會比被莫名其妙的關在這裡壞了。「我的丈夫是阿德烈家族的南諾言。」

  「你說的人是英國出身的南諾言先生嗎?婦產科醫生?」

  辛晏然點點頭。「你一定不相信對不對?」

  艾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被看穿了心事般。

  「我的家世與出身,的確配不上阿德烈家族。」她瞭解艾德的難堪。

  「你真的是南諾言的妻子?」他不敢相信,卻又覺得有此可能。

  辛晏然有一種不尋常的清新脫俗之美,或許這是吸引南諾言的致命吸引力。像他,好幾次幾乎要迷失在她會說話的眼瞳裡。

  「如果你不相信,想要求證,你可以查去年五月二十六日的報紙,我想上頭應該有刊登我和諾言結婚的消息。」

  「我會的,下午我再來看你。」艾德站起身來,匆匆離去。

  「我好想回家。」說話的是辛晏然在療養院認識的朋友多娜,她比辛晏然大三歲。

  「你可以請家人來帶你回去啊!」有家人真好。

  「不可能的,我哥哥結婚了,新來的嫂嫂不准我住在家裡,否則她會離家出走,上次就是這樣,所以我才又回到這裡的。」多娜快哭出來了。

  「嫂嫂不瞭解你,所以才會不願意你住在家裡。」

  多娜患有憂鬱症,再加上厭食、自殺上癮……等等諸多因素而被家人送來這裡。

  多娜曾和辛晏然談起過她多次的自殺經驗,兩隻手臂老早就被她割得慘不忍睹。辛晏然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傷心事能讓多娜不斷地想尋死呢?

  她問過多娜,多娜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拒她說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盡各種方法,就是想死。

  「昨天我又睡不著了,好煩。我覺得我哥哥的太太會雇殺手殺了我,不如我自己死來得好。」

  多娜又開始偏激了起來,辛晏然很擔心她真又走上絕路。

  二十分鐘太短暫,她來不及勸多娜什麼,就又被趕回病房裡了。

  艾德走進辛晏然的小房間,笑容逸去,眉頭深鎖。

  「為什麼有人這麼殘忍,想要你生不如死?」對於一個精神狀態正常的人而言,被關在這裡一年多,包圍在這麼多詭異的問號裡,對她來說簡直是折磨。

  「你相信我了嗎?」辛晏然喜出望外。

  「我到圖書館查了那天的報紙,裡頭詳實記載了你的婚禮情況,不過你們——結婚似乎結得很突然。」

  她點點頭,神情有些許落寞。「是的,我高攀了一顆不該屬於我的星辰。」

  「你的丈夫……可能另結新歡了,昨天我參加一個巴黎藝術展,恰巧遇見你的丈夫,他的身邊有個大家閨秀柔情似水的偎著他。」

  她的黑眸倏地變暗。「你認識諾言?」

  「不是很熟,算是點頭之交,他曾經支援過療養院婦產科一陣子,六年前吧!」

  這家療養院是貴族式療養院,專門收容有錢人家裡視為恥辱的精神病患,有錢自然能使鬼推磨,這間療養院請了各科醫師駐診,吸引了上流社會有此需要的人士將家族罹患精神病的家人往這裡送,專業又保密,光是保密這一項,就讓許多人安心。

  「我在這裡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不過——我可以用非正式管道將你弄出去。」

  「可以嗎?你真的有辦法嗎?」

  「你得再忍耐幾天,可以嗎?」

  她笑了,「謝謝你。」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囚籠了。

  南諾言醉了,也許是因為今天是聖誕節,街上正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所以他多喝了點酒,今晚他不準備出診。

  也許是因為那個結婚後第二天便告失蹤的小妻子。她就像蒸發了一樣,他找了許多地方,卻毫無她的音訊。她身無分文,能躲到哪裡去呢?

  辛晏然,你讓我整顆心都擰碎了。他到底有什麼魔力,可以如此殘酷地待我。他在心中吶喊,苦澀地狂笑。他真該死,為什麼非要在新婚之夜強迫她,結果把她逼走了。她好嗎?懷孕了嗎?他好怕她選擇孤孤單單地生下孩子,更怕她用什麼土防噶墮胎,危害到自己的身體。

  他走下他的保時捷,東倒西歪地走回他在巴黎剛買下的豪宅。

  應門的是管家巴金,當他看見叫門的人是主人時,微愣了下。在巴金的眼裡,這位自律甚嚴的主人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怎會帶著滿身酒氣和醉容回家呢?

  「巴金,我不是放你假了嗎?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怕主人一個人寂寞,所以留下來陪你,我太太也來了。」

  「哦!叫你太太以後也搬進來住吧!夫妻分隔兩地是大不幸,你們應該住在一起。」南諾言進入大門後,意有所指地道。

  「謝謝主人。」巴金笑了。

  「你們過節去吧,我很好。」

  他踉蹌了一下,巴金立即上前扶著他。

  「主人,你有個朋友來訪。」

  「朋友?」他在巴黎,不想見什麼朋友。

  「是白令海先生,他在健身房。」

  「叫他明天一早就離開,我不想見到他。」南諾言嚷道,白令海曾欺侮過他的晏然,他早該把他開除於朋友名單上。

  南諾言緩步回到自己的臥房,隨即倒臥在四柱床上,瞪著天花板出神。

  他的心恍若被利刃凌遲般,他不曾追過女人,一向只有女人倒追他,而辛晏然是少數他想追求的女人。

  壞就壞在他們相識的方式,讓整個美好人生從此變了調,蒼天不仁,莫過於此。

  終於,睡意來襲,讓他暫時能夠不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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