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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林如是    


  「我可以坐過去嗎?」徐夏生側側臉。不等他回答,自動移到他身邊。

  沈冬生有些無可奈何,略略挪開身子。

  「夏生,」他說:「已經很晚了,我……嗯,老師明天還要上——」

  「你何必那麼說。」她打斷他,「你已經說得很明白,拒絕我了,我知道。」

  「那你還——」他反射脫口,但說不下去。發現她咬著唇,咬得十分用力。

  他替她覺得痛,又不知該怎麼辦。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厚臉皮?」她突然問。

  他的確是訝異她怎麼變得那麼大膽且主動。

  他不回答,起身說:「我送你回去。」

  徐夏生跟著站起來。「我可以碰你嗎?」

  他看她的表情十分認真,不是在開玩笑,退一步,搖頭說:「夏生,別跟老師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她強迫自己看著他,不允許自己退縮。「我如果不這樣,主動一點、大膽一點、厚臉皮一些,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夏生……」沈冬生語塞。

  徐夏生靠近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說:

  「這些年我心中一直擱著,一直在想,當初我若開口跟你說了,而今會不會變得不一樣?這麼多年了,就算是儀式也好,總得了結。」如果不把一切該說的說了,這場儀式、這場夢水這也不會有結束的時刻。

  「儀式?」沈冬生皺下眉,心裡覺得不舒服。

  蔡清和說得沒錯,他只是她少女幻夢的一個想像空幻的對象而已,就像祭祀需要犧牲品一樣,他只是她夢幻裡供桌上的貢奉罷了。

  難怪蔡清和笑他發熱病。是他自作多情了吧。還好,他一直很理智——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抽回手,往門口走去。

  「沈冬生,」徐夏生匆亂再抓住他的手,滿臉脹紅。她知道會被拒絕,會有這樣的難堪。她早就知道。「我……」她喉嚨哽住。「我知道你很為難,我這麼突然……我……你拒絕我,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怎麼也過去不了……我……」簡直語無倫次,變成了呢喃。

  「夏……」聽到她那些口齒不清的呢喃,雖然覺得為難,沈冬生心中的不快卻消散。

  「夏生……」他感覺到她手的緊握。多年前那空無的眼神,而今裝滿了緊張。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眼睛。她厚顏地環抱住他。

  是的。是她。她抱住了他。

  一時間,沈冬生不知該如何。

  那時候的她,十八歲的她,都在記憶裡,在那帶一點惆悵、暖寂的夏天午後裡;也只存在在那惆悵裡。現在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為什麼他卻伸手想抓住那時候的她?

  或許是因為一種彌補吧?

  他始終擺脫不了那年那個陽光燦燦的午後,她打他眼前走過,他一直看著她走過的天空那點藍那點寂寥。

  這究竟是什麼心態?遺憾嗎?

  而今,她就在他眼前,懷中裡——他慢慢伸出手,將徐夏生環抱住。

  他擁住的是十八歲的她,二十八歲的他的遺憾,他們的沉默。

  「那時候我常常看著你。」她說。

  「我知道。」他回答。停了一下,「那一次,我一直看著你,但你卻不看我了,為什麼?」

  「我覺得沒希望,絕望得很。」她知道他在問什麼。

  原來是這樣。原來。

  「走吧,我送你回去。」沈冬生看看時間。

  「不能再待一會嗎?」

  「很晚了。」

  「不是——」

  「夏生,」黑夜會讓人意亂情迷,此時最好什麼也不要談了。「時間真的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課,一早還要開會——」

  現實問題還是要考慮的。

  徐夏生不再堅持,但要求說:「明天我可以再來嗎?」

  「你要工作對吧?我也有事——」

  「沒關係,事情總會做完的。我等你。」

  「你真的要等?也許會很久。」

  「不然,我能怎麼樣?」

  「還是改天吧。我——」看她那固執的樣子,沈冬生實在說不下去。「好吧,你就等吧。」然後歎口氣,說:「算了。你幾點下課?我去接你。」

  蔡清和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大概要說他熱病發得太厲害了吧。

  他不禁苦笑起來,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安慰,心田里某個邊角的空虛遺憾似乎填滿。

  他其實只是個平凡普通的男人。全世界應該都知道的。

  第八章

  生物學上,玫瑰屬於薔薇科,木本,復葉的植物。徐夏生這個人,在類種上大概是風科、草本、單心的動物。雖然不會很黏人,那種死皮賴臉的纏法,但固執起來,卻也夠瞧的了。

  是的。沈冬生只能說她固執。他能把那當作愛嗎?

  男與女,不管怎樣的浪漫風雅,海枯石爛,最後還是要落實到吃飯穿衣的日常庸俗、平常的生活裡。愛情是沒有不食煙火的;相反的,其實最充滿油煙味。

  他都三十幾了,老頭一個,已經沒有少年時那種大半夜不睡覺跑到山上去凍冰棒看流星的熱情與體力了。

  「夏生,」他看著大半個身子倚著他桌子的徐夏生。夜晚的校園很靜,輕輕一句話都會引起回音。「我說過我會很忙,你還是先回去好了。」

  早上她打電話來時,他跟她說他會留在學校,原是想迴避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她卻跑來了。她不喝他泡的洗筆筒裡的咖啡,一雙眼仍清醒無比。而他咖啡喝多了,反倒頭痛起來。

  「你忙你的,不必理我。」她走到窗戶邊。窗戶外隔著一道圍牆便是馬路,偶爾有車子吵人的擾嚷而過。

  「那麼多年了,這個教室、這個情景還是沒有變。」她搖頭,像不可思議又像感慨。

  沈冬生有意無意接口說:「是啊,我跟這個教室一樣,也是很陳舊了,沒什麼特別。所以你別再浪費時間了,趕快回去吧。」

  徐夏生回頭,像要笑,終究沒有笑。「你總以為我還是十八歲。」她走回桌邊,拿起他喝剩的咖啡,說:「這個你還喝不喝?」

  「不喝了。」咖啡還是微溫的,但沈冬生沒胄口了。

  他以為徐夏生拿了要倒掉,沒想到她卻捧著洗筆筒一口一口喝起來。

  「夏生,」他有些尷尬。「那是我喝過,我喝剩的——」

  「沒關係。」

  「不好吧?都冷了。你要喝,我重新泡一杯給你。」咖啡冷掉做藉口,他起身拿走她手上的洗筆筒,倒掉咖啡。

  她跟在他身邊,看他重新泡一個熱咖啡。忽然沒頭沒腦說:

  「女人都很肯為心愛的男人做些事,煮飯啦、洗衣、洗手帕髒襪子、補鈕扣什麼的,心甘情願全無怨言。但我做不來這些的。」那口氣也不知是唏噓或有感而發。

  「哦?那你能做什麼?」沈冬生不禁打趣問。

  「我啊,我只能風花雪月。」說著,她自己先笑起來。

  也是。她書念得不好,也不是「賢妻良母」的料。他也無法想像,她背著孩子,一邊煮飯炒菜一邊抹地的模樣,跟她給他的意象太不相符了。就像她說的,她只適合談風花雪月。

  可是,雖然他一定會盡他的能力供養她——他一直認為,每個男人至少要有能力供養老婆的。不然,原來娶的是一個如詩如畫的女人,娶了之後卻變成一個油頭垢面的黃臉婆,那實在是太糟蹋了。可是,生活這件事,到底要落柴米油鹽的實,離不開穿衣吃飯,他怎麼可能一年終頭陪她風花雪月?

  想到這裡,他大吃一驚,手一震,裝了熱咖啡的洗筆筒差點打翻。

  「小心!」徐夏生叫一聲,伸手去救洗筆筒,怕它翻了,呆呆地被濺出的咖啡燙了手。

  她又叫一聲。沈冬生趕緊放下咖啡,拉了她到洗手台沖冷水。

  「沒事啦,只是濺到幾點咖啡而已。」徐夏生擺動手掌,表示沒事。

  沈冬生沒吭聲,心頭仍然驚嚇。他怎麼想那麼遠了!?未免太遠!

  「我沒事啦。」徐夏生又說一聲。

  沈冬生這才發現他仍然抓著她的手。他沒放手,看她臉紅,但她不臉紅。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夏生。」

  「你問。」看他認真的模樣,徐夏生也緊張起來。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一個很普通的高中老師,也沒什麼大作為,這一輩子可能也就是這樣了。有些人看上我,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你呢?你喜歡我什麼地方?」

  徐夏生想想,說:「皮相吧。」

  沈冬生臉色微微一變,鬆開手。

  「你不高興?」她傾傾頭,看到他生硬的表情,「你原期待我說是因為你的個性、你的內涵是不是?可是,你好像忘了,我其實也不特殊,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女孩。在我都還不認識你、不曾與你交談那時,原就是因為先受你的外表吸引。後來,我發現你不愛笑,便常常遠遠看著你。到最後,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法忘記,卻是因為那感覺。」

  「感覺?」

  「我也說不上來,很抽像。可是,人到底不能憑感覺而愛戀對不對?總要有一個思念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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