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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決明 片刻,待疼楚稍褪,她硬撐起身子,一遍又一遍在燠熱難當的操練場上練起劍法,彷彿眼前有個閻羅正與她拆招…… 離操練場數尺之遙的看台上,牛耿介和白雲合自頭到尾未曾遺漏任何一幕。 「老大是怎麼回事?他想殺了那丫頭也毋需如此花費精力,一刀砍了她不就了事,何必將她逼到如斯地步?」牛耿介搖搖頭。那丫頭壓根連身子都站不穩,竟還強迫自己帶傷的右臂次次揮舞軟劍。 「殺她?大哥怎麼捨得,她可是難得一見的奇材。」尤其是數日以來的辛苦訓練,她連聲苦也沒喊過,遠比一身武骨更教人折服。 「但老大太過心急,短短數日便要丫頭與他對招,一個普通的俠客就算練上十幾二十年也不見得能碰上老大的衣袖。」牛耿介當然知道閻羅愛才惜才之心,但強逼之法又能有多大成效? 的確太過心急。白雲合暗忖。 「只有你敢同老大提些建議,讓老大別這般急躁,否則那丫頭在武功還沒練成之前便先成一堆白骨,到時就當真僅存『一身傲人武骨』。」牛耿介拍拍白雲合,將救苦救難的麻煩事交付予他這名副其實的「文判官」。 白雲合沒有正面回應,深沉目光落在場間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小丫頭撐不住了。」白雲合突然道。 他話聲甫落,憐我也隨即癱倒在日光烘烤肆虐的操練場上,直至沉重眼簾合上之前,執劍的手仍然不肯松放。 朦朧間,憐我察覺有人輕柔抱起她的身軀,令她有如飄浮在雲朵之間…… 再次醒來是在裊裊煙霧間,引起滿室氤氳的暖波包裡著她沉浸其間的光裸肌膚,讓她誤以為自己置身夢境。 連日來的疲憊在溫熱水波間一點一點消弭,只可惜臂上傳來的疼痛在在提醒著她,她仍舊處於閻羅一手建造的閻王門。 憐我側過首,瞧清整只右臂淤傷慘狀,不覺輕歎。這只會是開始,而不是最終、最嚴重的傷痕。 驀地,浴池內的騷動勾回她所有心思。 微微漣漪自水面上漸漸擴張,越激越急的水泡竄升而出,就在她眸光一斂,扯緊沐浴用的白巾防身同時,水底浮出一張小臉,大大吁喘數口氣,熱水浸紅的粉頰漾開笑容。 紅豆喜孜孜地朝她游近。「憐我姊,你醒啦?我已經泅完好多回水呢。」 「我怎麼會在這?」她的最後一絲記憶是在操練場上習劍的光景。 紅豆搖搖小腦袋瓜子,「我也不知道,二小叔問我想不想玩水,天氣這麼熱,我巴不得浸泡在水缸裡,所以就同意啦!結果二小叔交代我要剝光你的衣服,與你一塊玩水。」雙掌激起透光的水珠子,雖然是熱燙的溫泉,她仍玩得不亦樂乎,「他還說一定要等你睡醒,我才能離開水裡。」 原來是白雲合救了她? 浴間外的屏風處傳來溫潤含柔的男性嗓音,「紅豆,姊姊醒了嗎?」 「二小叔,醒了!剛剛才醒。」 「她醒了你也別泡太久,趕緊出浴更衣,我將你倆的衣物擱在桌上。」 憐我如夢初醒,猛喚了聲:「二爺,謝謝您。」這稱呼應該沒錯吧? 「別客氣。」遠處低笑回應,白雲合的腳步聲在前堂來來往往,半晌便聽到浴間門再度掩起的聲音。 「憐我姊,我的手都泡腫泡皺了,咱們快快上去,說不定二小叔不僅放了衣服,還有些零嘴玩意兒呢。」紅豆一骨碌地破水而出,拖著長長水痕足印來到前堂,樂極的嚷嚷聲也隨之響起,「是白玉夾片和茶餅呢!」 憐我略微包裹裸裎肌膚,尾隨而來。見紅豆一臉饞樣、滿手食物,她淺笑取下紅豆左右手的玩意兒,遞上醒目赤紅衫儒道:「你先將衣物穿戴好,食物不會平空而飛的。」 「對唷。」紅豆吐吐粉舌,甫離開熱水浴池倒還真有些許寒意,她快手快腳穿好喜氣洋洋的紅衫裙,卻發覺憐我套衣時相當吃力的動作及右臂的整片淤紫,「憐我姊,你的手臂……」 「一點小傷,不礙事。」憐我扯下袖子掩飾淤傷。她還得趁天色末晚再練練軟劍招式,否則明天不知又會受到閻羅怎生的凌厲責罰。 「我去向鬼醫爺爺拿些藥幫你推拿。」紅豆是想到便做的急性子,語聲甫落,嬌小的身影也像狂風般捲出房去。 再度跨內的跫音響起,憐我攏聚長髮慢慢轉回首。 「你性子真急,我——」她睜圓眼,發覺來人竟是造成她受傷的罪魁禍首。輕蕩在唇邊的淺笑瞬間消散無蹤,她迅速整理衣衫,無奈顫抖的手指怎麼也無法將精緻的繡結扣好。 「倔強的丫頭。」閻羅靠在桌緣,淡然將她的失措收納眼底,覽盡她衣衫不整的模樣。 他拈起盤中一塊茶餅,甫咬半口便蹙眉放下——是他最討厭的甜品。 「八成又是白雲餵養那笨丫頭的玩意。」他不屑輕嗤。 憐我兀自奮力對抗惱人的繡扣。 「明兒個別上操練場了。」他突地道。 「為什麼?」她不解,更不以為狠辣的他會突生同情善意。 即使僅識得他短短時日,她也早將他陰沉脾性摸得透徹,知道他絕對不是個擁有良心及憐憫的人。 閻羅悠閒地抬起頭,眨也不眨的綠眸映出她疑慮的臉孔。 良久,他輕吐:「明兒個會下雨。」 ※ ※ ※ 明兒個會下雨? 是的,數日霪雨連綿沖刷夏令時節的燠熱,讓閻王門眾人偷得浮生半日閒,而她,並不算在內。 正因她的受苦受難,才造福了閻王門的魑魅魍魎。 閻羅的確讓她休憩一日,僅僅一日又重複辛苦的學藝過程,練武場所自屋外移至府邸西側的「修武居」內,不許旁人在場,自然也獨佔了霖雨之際的唯一練功之處,難怪近日來魑魅魍魎的情緒明顯喜悅高漲。 她依舊無法釐清那天閻羅大方奉送的清閒休養時光。下雨絕非他變更心意最主要原因,否則她會有更多空閒的光陰,至少在大雨未終之時…… 那他是難得一時憐香惜玉?這念頭才浮上腦海便讓她輕甩螓首給否決掉。不,他不會的…… 那要如何解釋他的舉動? 她微驚,暗罵起自己的胡思亂想——她是怎麼了?閻羅對她既無疼惜,更甭提絲毫的善意,為何她竟因他一個無心小舉動給亂了心緒?或許那日是他自己疲倦了、想偷懶了,所以才施恩似的順水推舟,壓根談不上任何額外細微心思呀!只有她自個兒在瞎猜胡想…… 是了,必定是如此。她為心底蠢笨的念頭下了最佳解釋。 憐我揚甩掌間軟劍,將力這傾注其上,腕動同時亦翻身挑劍上擊,清脆瓦裂瓶碎聲不絕於耳。使完一套劍式,數百個厚陶土甕也化為風沙碎塵。 閻羅撐頤坐在位於蒼勁有力的墨黑筆跡「武」字下方的椅上,看著她收劍纏回腰間。鷙猛的五官此時看來相當慵懶,但並未減輕些許壓迫,因為他像只假寐的猛虎,隨時都會張大尖牙撕裂觸怒於它的人。 對於她日益精進的武藝,他毫無獎勵,彷彿認定這是她應該也必須做到的。然而對於懲罰,他倒是毫不吝嗇。 馬步稍稍偏頗,三個夜裡她被罰獨自蹲立於場上,軟劍無法使喚自如,她被罰揮劍整整一晚,不得休憩;掌勁無法使盡全力,她被罰徒手擊碎上千塊石瓦。 或許是不願臣服於他的鐵血訓練,她的潛力全數教他激發,像撥雲見日般逐漸清朗明亮起來。那是她從未領受過的力量是的,盈滿渾身血液裡生生不息的強大力量,流竄在她一經一絡間無上無盡的強大力量! 真如他所說,她是練武奇材。 由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娃,在短短時日間竟已做到尋常人一整年努力不懈的地步,她的能力或許在他料想之上。閻羅凝望著場中挺亙身軀冷冷瞧著他,等待他下一道指示的憐我,那雙眼中仍舊是倔強不屈的堅決。 「過了月底你就滿十一歲了?」閻羅問。 她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何詢問這無關緊要之事。 「很好。無論你花多長的時間練習,我要你在十一歲這年與武判官打成平手,十二歲那年超越他;十三歲那年與黑無常並行;十四歲那年取下閻王門空缺數年的『白無常』一職。」他彎起含笑卻冰冷的綠眸,「你,做不做得到?」 「我會直接超過你!」憐我傲視著他。閻羅是她唯一追趕的目標,其餘人她一概不放置心底,更不願照他所安排的藍圖而行。 閻羅輕笑兩聲,嘲弄氣味濃厚,將她自信的宣示當成玩笑。 「你笑什麼!」她忿然咬著薄唇,殊不知這般稚氣的舉動看在別人眼底是何等撒嬌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