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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決明 「我的確是呀。」霍虓選擇了實話實說,「你知道我是幾年前當上邸吏的嗎?」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著眸,看著眼前兀自笑得開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類算來,你豈不該是個七十多歲的……」 「是呀,所以我現在的皮相怎麼能見人?」不然她以為他何必捨棄繁城而窩到半山腰來隱居?霍虓續道:「幸好我那份進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書房完成,而其餘需要露臉的事向來都是東野去處理,東野雖是我十年前才熟識的朋友,但我們在處理公務時的默契遠遠勝過五十年來我的任何一名從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憐我是個七句高齡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會太為難我。」他補上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為——他,霍虓,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爾犯犯錯,每升職一品,我就得親自去拜見知縣或太常,豈不露餡?」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訴你,我當上邸吏那年,正逢咱們這個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來歲了吧。」 「這……萬一你的秘密被發現……」 霍虓雙肩一聳,「你多慮了,我的官職小到入不了眾人的眼。」 這也是他十數年前捨棄了九卿之職,甘心窩在進奏院當個邸吏的原因。 霍虓話鋒一轉,「來,告訴我,寬心還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聽她說……你好像打算在她滿十八歲後便要將她趕出霍家?」嘯兒記得兩天前曾聽寬心如此嘟嘍。 「不是趕出霍家,而是為她安排未來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戶也罷。」 「為什麼?我以為你和她及東、東……」 「東野。」他知道嘯兒記不起孟東野的名字。 「對,就是他。我以為你們三個人就像家人一樣。」 像家人一樣…… 霍虓笑意不變,黑眸沉澱了難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們並不瞭解我的真實身份。想想,相識十年的我是這副模樣,二十年不變、三十年、四十年……他們不會起疑心嗎?」他以歎息般的語調輕吐,「我們雖非擁有無盡壽命的虎精,但我們身上的歲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們的生老病死,人類的壽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轉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選擇在他們產生懷疑之前,讓自己退出他們的生命之中。」 「那、那寬心怎麼辦?」 「東野會照料她,毋需我憂心。」霍虓早有安排。 嘯兒靜默,澄黃的眸動也不動地望著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麼辦? 寬心及孟東野會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會再遇上新的人類,成為他們的朋友,然後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們的生活之中。這樣的歷程說來簡單,一旦要做,卻又悵然得令人難過…… 若她沒來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幸好我遇上了你。」嘯兒環緊了交疊在他腰間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實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還不孤單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沒有讓霍虓獨飲寂寞之苦。 嘯兒細若蚊蚋的呢喃,霍虓隻字末漏。 實際上從遇到霍文初開始,直到與孟東野、寬心共處之時,總共也相差數百年之久,在這段漫長的生命旅途裡,他經歷了改朝換代的迭起興衰,經歷了與其他人類相識的機會,也經歷了許多友人的老死,他無法否定……他曾經孤單過。 那種孤單是毫無痛覺的,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更無從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麼。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種孤單事實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會有失落或遺憾,甚至……沒有任何感覺。 是了,霍虓許久之前就發現了,自己是個即將失去感覺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種情緒該有的反應,但他幾乎感受不到喜怒哀樂……或許打從百年前,霍文初將電紫劍送入他體內之際,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不僅蝕掉了他的部分獸性,連同他的感覺也蝕得乾乾淨淨。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有人會為了他的孤單而難過,會為了他尚未面臨孤單而慶幸…… 有絲暖暖的莫名情緒在他心口汩湧。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這麼說的吧? 不,應該是他說: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嘯兒,如果說我的出現是助你遠離孤單,倒不如說我的出現,是為尋求你的相伴。」追風奔馳的速度未緩,霍虓的聲音也因而變得有些縹緲。 她知道,因為他與她,都是害怕孤單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請容我直言……」霍虓撥開隔阻在兩人之間的白霧薄紗,黑眸直視她的眼,「陪著我,直到你厭煩為止。」 若可以,直到……他擺脫這一世的漫漫長壽。 「好。」沒有考慮,沒有遲疑,因為這也是嘯兒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壓下滿心紊亂的雀躍,輕聲說著:「謝謝。」 「不客氣。」 兩唇緩緩相貼,在彼此身上尋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確定自己對於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第九章 沾發而不濕衣的薄雨緩降,猶如裊裊白霧。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朧。 嘯兒支著頤,靜靜坐在房外的欄杆上。 遠遠的,寬心捧著一束翠玉荷葉緩緩走來,直到離嘯兒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蓮步。 「小姐,我要靠過去羅。」雖然早早就瞧見嘯兒投來的視線,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嘯兒。 「嗯。你去摘荷葉?」 寬心是頭一個讓嘯兒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為寬心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絕對的純淨天真,不帶任何威脅。 「對呀,我想做些荷葉飯,要不,做只荷葉雞也可以。少爺挺喜歡這兩道膳食。」順便再替東邊來的野人熬鍋荷葉粥吧,她記得他上回嘗過,讚不絕口呢。 嘯兒陡然輕「啊」了聲。她怎麼從沒想到她能為霍虓做些什麼呢?填飽霍虓的肚子應該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塊去廚房,做荷葉飯?」 「小姐你?」 嘯兒忙點頭。 寬心偏著頭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走進廚房,寬心開始切起種種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嘯兒目瞪口呆。 寬心……怎麼不會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見刀刀在她細白的食指間起起落落,卻沒有看到血肉橫飛的慘狀,只有一條條勻稱等長的冬菇絲逐漸成形。 「你好厲害……」 聽到嘯兒的誇獎,寬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雙頰,「沒有啦,因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習慣了呀。小姐若想幫寬心,可以先挑簡單的工作做。」 結果,嘯兒唯一幫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葉。 「好了,接下來炒料,先炒雞肉,再來是蝦米、冬菇……」寬心一項項將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嗎?」嘯兒瞧見寬心特意先略過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長手去拿蝦米時,好奇地發問。 寬心愣了愣,「因為我從開始學這道菜時就是這個順序,沒變過。」 她從不曾想過這樣的順序一旦打亂,烹煮出來的菜餚會不會變了個味兒。 「那就試試先放冬菇。」嘯兒順手將冬菇絲倒進鍋裡。 「啊!可、可是……」寬心慌了手腳。 「再嘗嘗味兒有沒有不好吃?」嘯兒也對自己魯莽的行動感到反省,她這個不會做菜的虎精竟然還敢指正別人! 寬心苦著小臉,腦中認定的「基本步驟」被嘯兒一弄混,她當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嘯兒的無聲鼓勵中小嘗了鍋裡的配料一口。 「一、一樣耶……」瞳鈴眼兒睜大。 嘯兒鬆了口氣。 「原來……先放冬菇和先放蝦米,炒起來的味道是一樣的。」寬心小巧的臉蛋上漾著新奇的笑靨,像是發覺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認定要先做什麼、後做什麼的,是不?」嘯兒被寬心的喜悅感染,「接著呢?」 「接著……」 寬心發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鍋裡的炒料開始褪了鮮美色澤,腦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漸漸回神。 「我忘了,不過——」肩兒一聳,她將所有配料及洗淨的米飯全攪和在一塊,「沒關係的,全下了。」 XX XX XX 窗外大雨傾洩,飯廳之內卻是反常的靜謐。 轟隆—— 呀,有雷聲!不下不,那道聲音,像是劈進兩個男人腦門中的「青天霹靂」,余響陣陣。 飯桌上有著十數道佳餚,一如以往。 飯桌旁的寬心正笑咪咪地為眾人添飯,一如以往。 飯桌邊的嘯兒有些笨拙地應付著不聽話的竹箸,一如以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