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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決明    


  她眨眨眼,對於霍虓話題轉變之神速,有些追趕不上。

  「拜素果鮮花?」

  「人不只生前要吃東西,死後也要吃呢。」

  「真的?」瞳鈴圓眸瞪大。

  「你沒聽過餓死鬼?就是死後沒東西吃的可憐亡魂。」

  「那我娘娘……」她驚怔的小臉添上一抹憂懼。數百年來從沒人教過她這項觀念,那她娘豈不是餓了數百年?!

  「所以,你現在要不要去採些果子,我與你一塊替你娘娘立墳祭拜?」

  「好,我馬上去!再打些動物回來——」

  「不要,嘯兒,別染上血腥。」霍虓打斷她,「讓你娘娘維持這般平靜安詳可好?」

  嘯兒點點螓首,咻然褪去人形,虎兒身影消失在繁茂林間。

  霍虓支開了嘯兒,屈膝半跪在兩株樹下,右手攤貼在潮濕泥地上。

  「支開你的女兒,我才能與你單獨談談。」帶著輕歎,他低喃地問:「是你嗎?等了文初一輩子的人,是你嗎?」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聲音回應他。

  「文初沒有負了你,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知道的……只是他沒辦法回來與你團聚……」

  雨勢驟然變大,顆顆豆兒大的雨珠穿透重重繁枝綠葉,墜落。如同沉積數百年的無聲淚水,在此刻全數傾盡。

  「因為他遇上了我——一隻食人的虎。」

  嗓音逐漸渺然,但記憶卻反其道而行地愈發清晰。

  「當年,我與文初在深山間相遇,飢餓的我只顧及填滿食慾,他的哀求,我恍若未聞,只一心一意想扯裂他的皮肉來食噬,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霍虓低垂的髮際淌著雨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語氣都是淡然的陳述。

  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時哀求聲中的癡情,更不懂霍文初絕望的哀號,他只知道餵飽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標。

  一隻獸,所在意的,也只有這點。

  他噬盡了霍文初的雙腿,滿足了食慾。

  「失去雙腿的文初奄奄一息,我原準備咬斷他的咽喉,然而那瞬間,我聽到了他嗚咽痛苦中仍吟念著與你的定情之詩,我雖不懂詩意,但仍對其間辭彙祈包含的意義好奇,所以留下他一條命……」

  這是他頭一回與自己的「食物」共處,甚至從山林裡嚼來草藥為霍文初敷傷。

  「我原只打算向文初問清楚那首詩的涵義,然後繼續飽餐一頓……後來學了一首詩,我便要求第二首、第三首……文初就像是一本永遠翻覽不盡的書冊,他教我識字、教我吟詩、教我一切一切人類的學問,連我的名字都是文初所取。我像個貪得無厭的人,不斷索求更多學識,無論是學問或是為人處事的方法,這一索求,整整索求了數十年,直到文初老死……」

  他是虎,習了人類的宇、詩詞、道理之後,他仍是虎,仍不懂文初當年失去至親至愛的椎心之痛,現在的他,懂了,卻也太晚。

  「文初沒有負你,是我害得你與他落到生死相離的下場,是我害他辜負了你……」

  不僅如此,他還害得嘯兒孤單數百年之久……

  「就是你在等著文初吧?」霍虓又問了一回,貼緊泥地的右手使勁一揪,五指陷入黃泥問,刨出深刻的指痕。

  小小水窪積滿了由天而降的水淚,順著霍虓的發,不斷滴落。

  霍虓懷中的繡囊竟正巧滾出,落在他無意刨出的泥窪。

  如此巧合得令人咋舌。

  「原來……也罷,該是你的,就歸還予你吧。」五指挖掘黃泥覆蓋住繡囊,一層一層,直到繡囊完完全全埋入泥間。

  霍虓牽起笑,仰首朝天際喃語:「文初,若我為你尋錯了人,你就入夢裡來痛罵我,否則我就當你是心願已了。」

  黑眸有絲淒然,他心裡亦知,數百年的歲月,恐怕文初早已飲下孟婆湯,以全新的、不帶怨懟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夢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許,是不願。

  他永永遠遠都無法知道,他是否補償了自己犯下的錯……

  「至於嘯兒……我該不該同她說清這一切?說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變數的罪魁禍首?文初,我該怎麼做?以前的你總會給我最適合的答案,現在,請你助我這最後一道難題吧!」

  記得以前文初曾說過,當面臨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可以採用最簡單明瞭的人類方式——擲銅錢。

  很簡單、很明瞭,卻也最直接給予兩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銅錢握在指間,朝天際一彈,銅錢翻轉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時所承現出的那一面——

  霍虓的黑眸看著銅錢好半晌,薄唇揚著瞭然的笑弧。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半刻後,嘯兒捧著驚人數量的果兒,嘴裡咬著一把粉嫩鮮黃的花束回到相思樹下,而霍虓已在兩樹之間立上石碑。

  「偶毀來了……」銜著花束的嘴,咕噥著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幫她拿著各式果類,取笑道:「你怎麼采這麼多?」先前的悵然,完完全全隱藏在清冷的笑靨中,不露痕跡。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給補回來。」她拿下嘴裡的香花,表情好認真。

  他但笑不語,攫握過她的手,「來,我正準備在石碑上題詩,你也一塊過來。」

  他將尖銳的石塊塞入她掌心,大手輕握在她柔荑上,一筆一畫開始流轉。

  「豆一雙,人一雙,相思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霍虓邊吟邊寫,連帶牽引著她的小手一塊移動。

  嘯兒雖不識字,卻覺得這詩念來真好聽,尤其是透過他低淺的嗓音。

  「嘯兒。」他陡然柔聲喚。

  「嗯?」她正雙手合十,學習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親。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著詢問,更有著不容反抗的堅持。

  「你願不願意隨我一塊下山,一同生活?」

  第六章

  雨霽,天青。

  山腳下的小城鎮連結著兩條商旅必行的幹道,人群往來的街道上雖談不及人潮洶湧,但仍可見忙碌旅人在此地停駐小憩的悠閒身形。

  鼎沸的市集有些髒亂,攤販中氣十足的嚷嚷聲幾乎遠勝過山林虎嘯。

  這是嘯兒不曾見過的情景。

  直到雙腳怯生生地踏進生平頭一回見到的驛站後,嘯兒才開始擔心受怕。

  她是不是太欠思量,作下了錯誤的決定?

  她知道,霍虓終是得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她心雖不捨,卻明白。

  然而,當霍虓溫暖的手朝她遞上,輕聲詢問著是否願隨他同行,一塊生活時……她真的好心動!

  她可以不用再孤獨,不用再醒著時只想著如何獵食,睡著時又只是等待破曉,她可以有人陪著她、關懷著她……

  她真的願意隨著霍虓,離開她生活數百年的深山,可……

  她忽略了霍虓雖是虎,但他幾乎完全與人同化,在他的世界中圍繞著形形色色的「人」,這是她所害伯的陌生。

  在霍虓刻意打扮之下,嘯兒的衣著樸素的一如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群,她的發被霍虓梳束得整整齊齊,輕柔的黑紗垂繫在髮梢,半掩著她的黃眸及淡發,此刻她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層淺淺的黑霧。

  「霍公子,您可回來了。」驛站管事一見到霍虓,立刻迎上前,「您這回在山上待得可真久。」

  「遇上了雨,給困在山洞裡,所以才耽誤了行程。」

  「我還當您給餓虎吃了呢,您若是再晚個兩天,我就帶人搜山去了。」

  驛站管事與霍虓相熟數年,原因無他,只為霍虓一年總會到這山裡數回,每回都暫居在驛站。

  「我瞧您是真遇上老虎了吧,您臉上那四條血痕……」雖然已結痂,但看起來仍驚心動魄。

  「遇是遇上了,不過無妨。」霍虓摸摸上回嘯兒「敬贈」的戰績,話是朝驛站管事回答,眼神卻笑笑地瞟向嘯兒,「都怪我貪玩,才讓虎兒給抓破相。」

  他的調侃換來嘯兒不以為然的冷瞟,暈黃的虎眸明白寫著——你活該。

  驛站管事將霍虓及嘯兒領到東邊廂房。

  「您可真大膽。上回對街的王二上山打獵,讓一頭惡虎給咬傷了腳,我看八成與抓傷您的是同隻虎,趕明兒我找幾個壯漢上山除害,將那頭虎兒給獵下山來做涮虎肉,至於那身虎毛就拿來做條虎皮毯!」

  嘯兒怒意醞釀的拳兒一握,隨即被霍虓反握的大掌給緊緊包覆。

  「管事,那山裡地形陡峭,終日迷霧漫漫,若要上山獵虎可真不智,別說獵虎了,一不留神還可能摔到萬丈深淵裡,粉身碎骨咧。反正虎兒乖乖在深山裡,也不會到城裡胡鬧,何必勞師動眾去驚擾它們呢?和平相處不是很好?」

  「好是好,可光想到山裡有虎,心頭怪疙瘩的……」

  「這算庸人自擾吧。」霍虓臉上笑意不曾褪下,話鋒一轉,讓驛站管事別再提及這等敏感話題,「我上山數日,城裡可有捎來信息?」

  「有,孟公子派人捎來好多封急信,直催著要您回去。」管事順手將連日來擱在窗邊木櫃上的書信遞給霍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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