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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凌淑芬    


  「我們還要繼續開會嗎?」幾名日本幹部有些無措。

  鍾衡終於回過神。

  是了,他剛才在開會。

  一股淡雅的花香從窗外飄進來,是Balance剛在國際間發表的香水瑪格麗特,他便是被這股馨香引走了注意力。

  細看之下,香味原來不是來自鮮花,而是清潔人員擱在窗台上的乾燥花。這些人真細心,知道他喜歡瑪格麗特。

  「抱歉,我們方才進行到哪裡?」鍾衡坐回辦公桌前。

  那一瞬關於瑪格麗特的遐想,淡成灰煙。

  「方纔您接了一通電話,會議便中斷了。」有一位跟著他從台灣來的幹部,大著膽子間。「您在想什麼?是不是台灣那裡有事?」

  「我在想什麼……」鍾衡也喃喃自語。

  剛才那通電話是仙恩打來,說她已經在中正國際機場,即將出發了。

  「我一直在等,結果你還是沒有趕回來,我不理你了!」她控訴完,忿忿掛上電話。

  他拿著話筒發呆,下一秒鐘便被花香勾引,整個人陷入思想的黑洞裡,沒有任何聲音或語言。

  「沒事,我們回頭工作吧。」他平淡地答。

  幹部們收到訊息,知道閒聊時間結束,不敢再造次。

  報表紙翻動聲再度響起,間或夾雜幾句公事上的對答。

  過了幾分鐘,幹部們不得不再停下來,直到鍾衡發現,自己又失神了!

  見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懊惱地想。腦筋突然斑駁掉,茫茫然的,像少了點什麼東西。

  是弄丟了什麼嗎?

  第七章

  「老哥。」

  「嗯。」

  「老哥?」

  「嗯?」

  「老哥,我要跟你說話,你不要一直看書好不好?」

  歎息。「你要談什麼?」

  「我要跟你談男人。」

  「男人?」這下子書終於合起來了。

  「老哥,如果有一個男人,感覺起來好像很喜歡一個女的,卻又沒有說得很清楚,那他到底算喜歡她,或是不喜歡她?」仙恩盤腿坐到床上去。

  「這要看『她』是誰。」

  她頓了一頓。「好啦!是我啦!」

  「接著還要看那個男人是誰。」

  「想都別想,我不會說的。」她才不上當。

  張行恩把書往床頭一擺,豎直了枕頭坐起來。

  「客觀因素的影響很大,舉例而言,如果那個女孩子,也就是你,今年才二十出頭,連二十一歲都不滿……」

  「我下個月滿了。」她插嘴抗議。

  「而那位男士比她稍微大了一點,」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妹妹,毫不意外一撇紅暉蹦上她的俏臉。「那麼他的顧忌就很多了。」

  「有什麼好顧忌的?」她咕噥。

  「面對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兒家,男人要如何確定,她二十歲時期的愛戀,就是她這一生所要的愛戀?」

  「我抗議!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年紀小的人感情動向就絕對不穩定?有人三、四十歲才戀愛結婚,千挑萬揀最後還是以離婚收場,這種例子比此皆是。」

  「是沒錯。」張行恩冷靜地指出。「重點在於『千挑萬揀』四字。這些人該看的已看過,該經歷的已經歷過,最後擇他們所愛,即使不成功,終也是自己的抉擇。可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連天地的一小角都問未瞧過,如果匆匆被綁進婚姻或感情裡,將來成功則已;若不成功,是該怨自己投入太早,或當時腦袋不清呢?」

  「謬論!謬論!」仙恩認覺這番話問題重重,卻又無法說出具體的理由來反駁。

  「這是不是謬論不重要,重點是,多數人是這麼想的,那個人也是這麼想的。」

  仙恩楞楞地瞧著大哥,半晌,她靈光一閃,終於抓到重點。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到外面繞一繞,堵住他的嘴,最後如果選擇不變,他就無話可說了?」

  「答對了。」

  行恩承認自己是有私心的,這番話,與其說是那個人的心思,毋寧說是他自己的。仙恩才二十歲而已,未來仍然充滿各種可能性,值得好好探索一番,他不希望她太早囚陷在感情裡,故步自封。

  一個無法自我成長的女人,即使能一時握住男人的心,也不可能長久。現階段,她需要的是更多機會,而非一個絆鎖。

  「如果我在賞玩世界的期間,他先被別人追走了怎麼辦?」她憂心忡忡。

  風險太大了!三十歲適婚齡,事業成功,相貌堂堂的好男人,隨時有可能被其它識貨人的筷子夾走。

  「這就是親戚朋友好用的地方。」行恩漫不經心的應道,順手翻到下一頁。

  「什麼?什麼意思?說清楚一點!」她精神大振,一把抽走礙手礙腳的書。

  行恩無奈地抬起頭。

  「你在外面跑來跑去的時候,他能上哪裡去?不過就在這個社區裡,媽媽是管理委員,晚翠新城是她的轄區,誰動得了他一點腦筋?」

  呃,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對喔!她怎麼沒想到?還是她老哥奸詐!雖然這代表老哥猜到她喜歡的人是誰了,可是比起美好的遠景,這種枝節一點都不重要。

  「不對。」她倏然凝眉。「他還有國外和花蓮的窩。那些地方,處處有漂亮妹妹。」

  「他若有心,全世界都是漂亮妹妹;他若無心,漂亮妹妹就只在一戶姓張的人家裡。」行恩搶回書,懶洋洋地繼續翻看。

  有道理,非常之有道理。仙恩頻頻點頭。

  若是一切順利,她的學業、愛情皆豐收;若是中途出了岔子,頂多台灣不婚族增加一口人。

  好吧!放長線,釣大魚。

  ****************************

  於是,她離開了台灣,而四年就這樣過去了。

  四年,四個春綻、夏放、秋收、冬殘的信期。

  仙恩挽著裙擺,拉開落地窗,赤足踏入陽台的冰涼裡。遠方,費蒙特公園的景致,幽然映入眼簾。

  費城是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街上處處可見古意盎然的建築物。

  她深呼吸一下,讓四月的冷空氣泊進她的體內,冷卻她的急躁。

  過去四年來,對仙恩最大的震撼,當屬池淨和裴海的離異。

  初聞這項消息時,她幾乎無法置信。

  她的眼前仍放演著他們婚禮的情景,姊姊臉上無法藏匿的幸福,及姊夫對姊姊毫不掩飾的蜜愛。如此的天作之合,竟然在結縭一年半之後,勞雁分飛。為什麼?

  「我們太愛對方了。」她想起姊姊淡然而感傷的輕語。「有時候,愛情來得太突然,太猛烈,你會除了『愛對方』之外,忽略了許多事,包括生活,包括相處,包括瞭解。」

  她心中有一些收領悟。

  「姊姊,你後悔嗎?」她在電話中問。

  那端沉默了很久。

  「如果你是我問後不後悔結婚,我是後悔的。」池淨的輕語,在她耳畔宛轉低回。「如同我方纔所說,我們之間,除了愛,其它的東西便不多了。我們缺乏瞭解和體會,便匆匆踏入婚姻,造成了後來的失敗,連帶毀了日後所有的可能性。」

  她聽了,心下愴然。

  原來愛得太深太濃,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這是她以前一直無法瞭解的事,而現在,卻從姊姊的遭逢中體會到。

  「然而,如果問我後不後悔愛上裴海,我並不後悔。」池淨平靜地說。「若一切重頭來過,我仍然願意和他相逢,再愛上他一次。我們之間缺乏的,從來不是愛……」

  為了姊姊的事,哥哥也曾委婉勸告過她——不要一古腦兒的,就把愛情往人家身上倒,愛還是一點一點的來,比較好。

  而後她想起了他,那個姓鍾名衡的大蠻牛。

  他們的關係向來曖昧難明,沒有明確的影子,只是一點一滴,形成淺淺的漬痕。但,這痕跡印在她潔白的心上,卻是如此鮮明。

  她決定了。什麼生離死別,什麼拋頭顱灑熱血,她不要那些,統統不要!

  或許二十一歲的她仍然太年輕,二十五歲的她卻已明白自己要什麼。悠悠別經年,她有這四年的漫長和寂寥,來肯定自己的心意。

  她不要姊姊、姊夫那樣狂濤駭浪的愛;卻也不容任何時間、年齡、或過往陰影,來衝突她的愛情。

  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

  她只要一份淺淺的愛。

  鍾衡,她愛他,她要他,淡淡淺淺的,卻明晰無比。

  她回身返入屋內,站在落地穿衣鏡前,牆上的鍾指在六點上,而鏡中的女人已全副武裝。

  她微微一笑,上場的時間到了。

  鍾衡望著腳底下的燈火。

  費城,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來到了此地。

  斜陽冉冉春無極,然,費城的春天卻是亞熱帶的寒冬,冷得讓人發凍。

  他的手腳也是僵硬的,心裡卻很清楚地知道,不是因為冷……

  是因為一千四百多個日子。

  終於,在漫長的千日之隔,他即將看見她了。

  足足四年,他們不曾相會,只通過短短的電話,接過幾張她的近照,以及他從她母親家人處得到的密切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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