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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凌淑芬    


  「噢。」她垂首把玩手指頭,表情沒那麼彆扭了。

  「來。」他綻開笑,一隻大手伸到她眼前。

  「做什麼?」

  「幫我搬家,我一個人搬得全身酸痛。」健康的白牙在陽光下閃耀。

  仙恩楞望著那只掌紋深刻的大手。

  「你知不知道我姊姊在藝廊工作?」

  「知道。」他點頭。她為什麼忽然提起池淨?

  他怎麼會知道的?特地打聽過嗎。半分鐘前的好心情頓時消逝無蹤。

  「她雖然沒說,可是我感覺得出來,她好像陷入愛河了。」先把話跟這二楞子說清楚,省得他到時候暗戀失敗,學人家去跳淡水河。

  「原來如此。」他慢慢點頭。噯!她幹嘛一直對他提起池淨的事呢?每回接觸到這個名字,他的心頭便一陣沉重,舊時的罪惡感重又包攏而來。

  「你……很失望?」

  「這並不干我的事。」他澀澀地說,開始想著如何轉開話題。

  還說不干你的事!不干你的事你何必一臉如喪考妣的樣子?

  他若直接承認喜歡她姊姊,她還比較瞧得起他呢!男人果然是不誠實的動物。

  他現在跑來找她示好,多半和她姊姊脫不了關係,想從她這裡探一點情報。哼,鍾先生,這個如意算盤你可打錯了,我的嘴巴緊得連蚌殼都自歎不如,你儘管去把自己的心吞掉吧。

  仙恩猛然站起身,撇著嘴重重往外走,也不管這些罪名是她替他羅織的,或者人家心裡真的如此想,反正一古腦兒全往他頭上套。

  「仙仙!」他連忙喚她。

  「幹嘛?」她頭也不回。

  「你……不是要幫我搬家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那是你說的,我又沒有答應。」她回頭惡聲惡氣地說。「小姐我下午要去約會,沒、空!」

  走人了。

  她怎麼又生氣了呢?他反覆尋思幾次,還是弄不懂自己方才說錯了什麼。

  她說要去約會,如此說來,是交了男朋友了。

  這應該就是她的態度陰陽怪氣的原因。女孩兒家陷入愛河裡,極少有不患得患失的。

  她也交了男朋友了……

  說不來心中是什麼感覺,隱約有一股父親見女兒即將出嫁的難捨,卻又不全然是如此,還有其它的,更隱晦的,無法訴諸於言詞的……

  他的小瑪格麗特,已經找到賞花人了……

  鍾衡吁了一聲,認命地挺直腰桿。幾隻狗兒豎直了耳朵衝著他瞧。

  「看什麼看?你們的寶貝主人約會去了,難道還指望我幫你們抓虱子?」

  他吼了這群無辜的狗狗一頓,抓起地上的牛皮紙箱,大步往新家走去。

  第五章

  鈴——鈴——鈴——

  凌晨一點,電話鈴聲爆起。他陡然從深眠中醒來,神智仍處於朦朧狀態。

  「喂?」他用力抹著臉,口齒纏綿不清。

  背景是一陣極端吵雜的引擎聲,轟轟隆隆的,從話筒那端傳過來的細音都幾乎被吞滅。

  有一瞬間,冷汗從背脊竄出來,讓他誤以為,紛擾了十四年的夢境融進了現實裡,他仍然是當年那個無助的飆車少年。

  「鍾大哥……」輕細的叫聲努力想穿透重重噪音。

  「仙仙?」他的心揪得更緊,睡意全然無蹤。「你在哪裡?背景為什麼如此吵雜?」

  「我和同學在一起,正在淡水的登輝大道……」側旁有一個少年的叫聲插了進來,不知在叫嚷些什麼,移走了她的注意力。不一會兒,仙恩的聲音重新回到話筒上。「鍾大哥,有人要找我們麻煩,你可不可以多帶幾個人過來幫我們?我不敢打電話回家,我老哥會剝了我的皮!」

  淡水,登輝大道。他閉了閉眼睛,或許他的設想沒錯,十四年前的夢,仍然跑進了現實裡。

  「你們現在安全嗎?」他用平穩的聲音安撫她,儘管自己已心焦如焚。

  「應該……還好吧!」她的聲音充滿不確定。「我們已經偷偷報警了,可是這一帶看起來很荒僻,不曉得警察何時才會找上來。你快點來啦!喂——」

  話聲突然中斷。

  摔上話筒,他匆匆換上襯衫和牛仔褲,抓起車鑰匙。

  上天,祈求你,千萬莫讓當年的憾事重演。

  ※  ※  ※

  「你們到底想怎樣?從五股開始就一路跟著我們,跟到淡水來。還摔壞我的手機!」仙恩大著膽子,仗義執言。

  搶走她機子的少年跨回自己車上,七個未成年的騎士催著改裝過後的引擎,轟!轟!轟!巨響,圍著四個大女生來回騎走。

  四個女生被一路逼到路邊的泥土地上,困在圓圈中心,兩輛小綿羊比起對方的七騎大野狼,真是畏縮可憐得緊。

  幾個少年故意撇動後輪,揚起漫天的塵沙,嗆得她們拚命咳嗽,眼眶裡都是淚。

  「你後面那個女的剛才為什麼一直瞪我們?」

  「誰瞪你了?你以為自己長得很帥?」同學小綠探出腦袋來應話。對方眼睛一瞪,她趕快躲回仙恩後面去。

  「小姐,你們很勇敢哦!」幾名少年說著風涼話。

  「反正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兜我們的風,你們飆你們的車,誰都別去理誰。」

  「可是我們很想理你們咧!!」另一名少年痞痞地停在她們前方,車屁股吹起一陣塵灰。

  咳咳咳!四個大女生抱在一起,嗆得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剛才已經報警了。」小綠說。

  「我也打電話給我兄弟了。」仙恩恐嚇。

  「你們識相就躲遠一點。」四個大女生齊齊出口。

  飆車少年當然沒那麼容易就嚇走,尤其今天不知道哪些國際名流來台灣拜訪,警力全調去支持了。他們就是事先知道風聲,才趁著今天晚上出來放風。即使她們真的報了警,等交通警察過來逮人也是一、兩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少年嘻嘻呵呵,像貓抓老鼠一樣,逗著她們好玩,兩方人馬又僵持了幾十分鐘。

  「仙恩,怎麼辦?這裡人煙稀少,他們就算想毀屍滅跡都不會有人來救我們。」小綠湊上來咬耳朵。

  「早知道吃完飯就乖乖回家,別多事地出來兜風了。」另一位同學眼眶中已噙著淚。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仙恩心中後悔莫及。

  今晚是她心情不好,拖著朋友騎車出來繞繞。她一直聽說,經過警方大力取締,登輝大道上已經鮮少有飆車族出沒了,沒想到今天運氣這麼爛,給她們碰個正著。

  嗚……鍾大哥,你趕快帶人來救我們。

  「喂!」

  說時遲,那時快,兩盞吉普車的大燈殺入重圍。車門打開,一道碩壯的人影跳下車來。

  怎麼只來了一個?仙恩暗暗叫苦。不是叫他多帶幾個人來嗎?還是他的人緣差到連朋友都沒有?

  「哎唷,真的有救兵來呢!」帶頭少年咋咋舌,騎至他身前。

  鍾衡眼神穩定,動也不動。

  「這位大哥,來英雄救美喔?」一看見有男人現身,少年們冷笑連連,停好了車,傾嚮往車側一撈,木棍或球棒紛紛抓進手裡。

  鍾衡的腎上腺素分泌,喉嚨緊縮,全身僵硬。

  風,呼嘯,機車,引擎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尖銳的叫囂——一切的一切都與當年的情景一模一樣,甚至連地點與時間都如此近似。

  他確實怕,很怕。並不是畏懼眼前這群少年,而是深怕過去的記憶會將他吞沒。

  那道瀕死的眼神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瞪得大大的,中心點的生命之火漸漸淡去……那雙眼裡充滿了無奈和不甘……

  他用力甩了甩頭,甩去纏綿於過去的夢魘。現在的情景不容他失去控制,他必須好好應付。

  「你們平常都飆淡水這一區嗎?」他的神情煞冷。

  「他X的關你鳥事!」少年們漸漸圍攏了過來。

  「怎麼?有膽子出來混,卻沒膽子報自己的『管區』嗎?」他撇出淡淡的笑。

  「X!」幾名少年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不然你是想怎樣?找兄弟來幹架嗎,也好!今天跟你講清楚,讓你當個明白鬼;如果待會兒還有命回去,記得到三重來找陳康四那一掛,我們等你報仇。」

  「混三重的?你們是老四的手下?」

  少年們頓時停下腳步。聽他講得一副很熟的樣子……

  「你認識四哥?」其中一位試探性的問。

  「豈兄止認識。」鍾衡冷冷一笑。「你不妨回去問問,老四還記不記得十年前跟他同一寢的『小鍾』?我們很久沒見了,最近也該約他出來吃個便飯。」

  四哥八年前才吃完公家飯出來,這個人居然和他是「同一梯」的?幾個小朋友霎時面面相覷。

  「真的假的?你形容看看,四哥長什麼樣?」他們猶半信半疑。

  「太久沒見,老四相貌變成什麼模樣,我也說不準兒,倒是他左眉上的那道蜈蚣疤,走到哪裡都是註冊商標。」他淡淡回道。

  「原來您真是四哥的朋友!大傢伙繞來繞去,都是一家人。四哥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大家不打不相識。」帶頭少年哈哈笑了幾聲,打個圓場。「這位大哥姓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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