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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黑潔明    


  「沒有。」她神色複雜的看著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聲音乾啞,只覺得喉嚨火燒似的幹。

  炎兒倒了杯水,回身卻見他爬坐了起來,嚇得她忙回床邊扶著他,怕他跌落地上。

  「小心!」

  看見她纖纖小手貼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覺自已被剝得精光,雖然下半身被毯子蓋住了,但他的確沒穿;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好熟悉的味道……

  森林、綠水、霧海——

  朦朧的畫面突地閃過腦海。

  「我在作夢?」他猛力搖了搖頭,卻引來一陣暈眩,腦袋不但沒清楚些,反而更加混濁、陣陣作痛。

  「沒有,你受傷了。」炎兒扶住身體虛弱的他,將水遞到他唇邊。

  他貪婪的喝了兩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視線似乎因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頭還是很痛。「這是哪裡?」

  「你的營帳裡。」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臉上汗水。

  他試著想集中注意力,但卻無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說了什麼,但他卻無法辨別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覺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該死的虛弱,而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片段的畫面和聲音——雷電、閃光、馬匹……大雪、殺聲震天、萬箭齊飛……小橋流水、悠揚的樂聲、溫暖的春風……飛揚的風沙、灼熱的驕陽、染血的刀劍……畫面閃動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

  他大口喘著氣,閉上眼再奮力睜開,想驅逐那些佔據他腦海的畫面和聲音,但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散去。

  「該死……」他吐出一聲詛咒,試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強睜著眼,那些影像還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疊晃動著。

  孩童的笑聲、五彩的衣裳、繽紛的花朵:….旌旗飄蕩、兇猛的圖騰、沾塵的傷口……火焰、殺戮、鮮血飛濺……紅艷艷的血珠染紅了藍天,他咬緊了牙關,身體僵硬,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憤起的肌肉劇烈痙攣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疊的影像,緊繃的身軀向上弓起——倏地,輕柔優雅的古老旋律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霧中一般的縹緲,然後一點一滴的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播開了血霧,來到他身邊……拭著他不斷冒汗的臉,炎兒擔憂的淚水幾近奪眶,但仍是輕柔地、緩緩地,哼著那千回百轉的古音。他方才驟然發作幾乎嚇壞她了,倉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試圖安撫他,幸好這招果然有效,他僵硬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了,原本睜得老大、帶著血絲的銅鈐大眼也和緩的閉上,她鬆了口氣繼續輕哼著。

  可就在她以為他再度昏睡過去時,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臉上安撫的小手,重新張開了眼。

  炎兒倒抽口氣,旋律一頓。

  他雙眼迷離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誰……」

  她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試著脅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氣,卻因為氣弱而威嚇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動,直到看著他帶著惱怒、凝聚還散漸漸述蒙放大的瞳孔,知道他意識已逐漸遠去,她才試著抽回手,卻發現原本有些鬆脫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緊握著不肯放手。

  「你……」

  驟然又聽到他開口,她嚇得抬眼看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並未奇跡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不准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個時辰後才漸鬆脫。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雖在昏迷中仍不斷囈語的男人,她終於瞭解玄明所擔憂的是什麼,他在睡夢中甚至不時會冒出那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礙…怎會不記得?怎會……不記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撫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覺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雙眼,淚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淚了。

  她伸手拭去頰上淚水,悲哀的諷笑著,曾經她多麼想流下一滴淚,甚至在他下獄、被砍頭,她眼睜睜的看著,痛得肝腸寸斷,乾涸的雙眼卻依然乾涸。

  如今他轉世了,她也學會了流淚,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月落、日昇舊升、月落。

  泉水畔紮營的第三個夜晚,他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玄明將東西收拾到馬車上,看著懸在夜空中半圓的月,低低的歎了口氣。

  古今同一月,人各自西東礙…

  望著那燈火通明的帳篷,他躊躇著,正不知該如何進去開口,卻見炎兒走了出來,鐵英跟在她身邊,兩人停在帳門口,她對鐵英細細交代了些該注意的事項,然後看了營帳最後一眼,便毅然決然的轉身,朝他走來。

  「他快醒了?」他聲音嘎啞。

  「嗯。」她點頭,神色黯然。

  「那……該走了。」

  「嗯。」她再點頭,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苦的笑。

  他抬手,卻又不知該說什度,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於是,只能轉身備馬。

  她上了車,放下了布簾,沒再看營帳一眼。他知道她不敢看,怕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他看了,而且在得到鐵英保證的點頭之後,才駕車離去。

  人們走夜路,是為了避日頭。

  可他們非一般商旅,不怕烈日,走夜路,是為了怕他醒來後會憶起前世。

  所以,走得匆匆。

  非同於以往的,是她並未再希冀地問他往哪兒走,因為事到如今,往哪兒走都沒差了……沒差了……風聲颯颯,揚起了輕塵,在黑夜中。

  ……………………·誰?

  他在腥風血雨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大雪紛飛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白霧茫茫的夢魘中掙扎著……他恍惚中醒來又昏睡過去,睡去又再度醒來,現實與夢境交錯,他幾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但每當他被下沉捲入至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亂、洶湧的惡夢中時,她清雅的嗓音、溫熱的小手,總是會穿透一切,帶他回來。

  是誰?

  他想開口問,但卻虛弱得完全無法開口,有時他會在朦朧昏黃的燈火中看見她在他身旁移動,替他拭汗、換藥、點燈,或是輕聲和那名繃帶怪漢說話;可有時他又會在另一個滿是白霧的地方看見她,他和她坐在水邊,她會威側著小臉,梳著長長的黑髮,哼著那熟悉的旋律,對他露出淡淡的淺笑。

  是真?是幻?

  林蔭及光線錯落在流轉的水面、在堆積的落葉、在她細緻的髮膚……波光粼粼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襲向她光潔的足踝,林間有光,水面上卻奇異地飄著霧,水霧和日光交錯在半空形成七彩的虹……影像又是一陣閃動,然後又是漫天血霧、激烈戰鼓,鋪天蓋地的掩去那間些的靜謐平和。

  跟著又是她的聲音、她的手,古老的旋律、古老的語言。

  在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掙扎中他漸漸的習慣了她的存在,因為無論真實與虛幻,那抹青色的身影總是在。

  是誰呢?

  迷亂的意識遊走半醒與昏迷中,記憶始終是交錯的,真的、假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十年前的、幾天前的。

  夢嗎?

  那些看似真實又虛假的存在。

  到底是誰呢?

  當他發現自己伸手撫摸那名女子的臉時,那觸感是如此真實,他開始懷疑自己已一腳踏入棺材中。

  滾燙的濕意染上指尖,他有一瞬的茫然。

  淚嗎?

  不知為何,他混亂的思緒閃過一絲質疑。

  是淚吧,那明明是淚,他卻直覺有哪裡不對,直到另一串淚珠滑落反映著昏黃的燈火,他才拋開那股莫名的疑惑,心頭卻冒出了另一個問題。

  為何哭呢?

  她開口說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聽到,他懷疑自己聾了。

  為什麼哭了?

  心口悶悶的痛著,他想開口,她的身影卻逐漸淡去,消失在霧裡……

  第四章

  從昏迷中再度醒來,他發現自己腦袋不再暈眩,看到的東西也終於不再晃動、模糊、朦朧,至少他現在看著盤腿在旁、打著瞌睡的鐵英那張粗獷的大臉就清楚得很。

  他撐起上半身,才用力就發現自己還是十分虛弱,稍喘了兩口氣,環顧營帳,他並沒有看見那名女子。

  那是夢嗎?他蹙眉自問。

  不,應核不是。

  視線掃過那被他摔壞的茶几,他猛然記起她是鐵英請來的女大夫。

  攏聚的眉宇厭惡地加深,他低頭看向受傷的肩膊,果然已被人重新上藥包紮。

  該死,他恨那種藥味!

  暗暗咒罵一句,他收回撐起身於發顫的手,疲累地倒回床上。

  他也恨自己再度變得如此虛弱!

  倒回床榻的聲音雖然輕微,但仍是吵醒了鐵英。他猛地睜開了眼,見霍去病醒了,簡直鬆了好大一口氣,忙從銅壺裡倒了杯水送過去,將他扶起來,「將軍,你還好吧?要不要喝水?大夫交代我讓你一醒就給你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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