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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黑潔明    


  戰勝的消息傳得揚揚沸沸,猛一聽聞這事,炎兒並未像多數人一樣歡欣,也未像其餘有親參戰的家屬一般憂慮,畢竟那場戰爭離她實在太過遙遠,而那位百戰皆捷的驃騎大將軍之於她,似乎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是以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默默的在藥鋪子外臨時搭建的篷子,隔著紗帳替人們做著一月一次的義診。

  相較於炎兒的無動於衷,杵在她身後手臉都纏著繃帶的黑衣怪漢卻在烈日下微微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張臉唯一暴露在外的一雙黑瞳閃過一絲陰霾,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一輛載貨的馬車從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塵煙;臨近鋪子人來人往,一對賣唱父女正在酒樓裡吟唱著琵琶調;遠處,還能聽得到人們慶祝戰勝的喧囂……這裡真的很熱,萬里無雲的藍天上,烈日當頭,好似將他繃帶下的灼傷又再度燃起一般。

  玄明抿了抿幾乎被繃帶遮住的粗糙干唇,視線瞥回了身前的青衣女子。

  眼望著她平靜的替人看診,他纏著繃帶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烈日炎炎,陽光亮得刺眼。

  他不動聲色的杵在她的身後,雖然那股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說服自己忍住,沒開口打擾她,提議提早動身離開酒泉。

  他們只須在這裡再留一天,不會碰上的。

  看著遠方城門上大漠的風吹得旌旗獵獵飄揚,玄明眼神更加陰沉。

  不會碰上的——

  ……………………他永遠記得那場戰爭。

  事實上,那幾乎已成了他記憶的最初。

  白茫茫的霧、紅艷艷的血、粗喘的氣息、沾著血肉的刀,以及在林野間滿山遠野的死傷……那場戰爭是如此的久遠,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到在多年後的另一場戰爭中,在他身中蠱毒被人當作妖怪一路從南蠻追殺到大漠,在他癱倒在戈壁石礫中,以為自己就要在驕陽烈日下死去、陷入彌留狀態的那一刻,他都還清楚地記得——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他佝僂著身子躺在石礫上,幾日前慘遭燒傷的皮膚因無照料開始潰爛,體內的蠱毒引發更熾熱的痛苦,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喉嚨干到無法發聲,一張嘴也早已乾裂破皮,而天上那炎炎的火球仍亳不留情的發散著它的熱力。

  半覷著沾血的眼,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這片無人的干漠中,即使如此,他都還記得那場幾乎是最初的戰爭。

  炫目的光線在眼皮底下流轉,恍惚中,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場記憶最初的戰爭、看到了大霧裡那翻雪覆雨的勇猛戰將、看到了同胞們藉著大霧的掩護無聲無息的在血雨中前進……然後,濃霧未散,風雨驟起,山林裡殺聲震天,狂風暴雨裡,夾雜著大將的咆哮、敵將的怒吼。

  突地,霧,在倏忽間散開——

  他在烈日下的身軀抽搐了一下。

  大霧如浪翻湧,然後散去,中心點,是名青衣女子,火紅金光席捲山林,剎那間狂爆的風雨如來時迅即般退去,天地間如火烤般熱燙,方纔的風雨好似全都是假的一般。他持著大刀驚恐的望向那名被敵軍團團圍在陣中的青衣女子,卻在那時讓人一棒敲昏了頭,倒地昏迷前,他仍極力的想睜大眼瞧清那身在火紅金光中的青衣女子,他如願以償的瞧見了。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和其上那痛不欲生的表情,那隱含著絕望、痛苦、無助及哀痛的表情……大漠的熱風吹拂著他的臉,吹裂了早已在他臉上凝結成塊的泥血。

  經過了這麼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死前這一刻都還深切記得那名女子,但他就是記得,記得那場戰爭、記得那名女子、記得那個表情、記得她那張樸實無華的臉上刻畫著的情緒……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光線不見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癱在沙礫上,甚至無法思考是自己合上了雙眼,還是他終於走上了黃泉,直到眼前逐漸浮現了輪廓,他才曉得是有人擋住了當頭烈日。

  敵人?

  凝結的血塊沾黏住了眼皮,遮住了視線,他只能在一線縫隙中隱約瞧見人影。

  罷了,死就死吧,反正他活得也夠久了。

  沒再多想要求生,他仍躺在原地,等著對方一刀將他了結。

  半晌,他久等不到落下的奪命刀,卻等到了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撥去他眼皮上被血凝結成塊的沙石,和一句輕柔的言言。

  「你還好吧?撐著點。」

  他驚詫地睜開了眼,卻在看清眼前的那張臉時呆住了。

  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的那張臉,他原以為她是幻影,想抬手證實她的存在,意識卻在此刻逐漸遠離。

  三天後,當他再度清醒過來,他已身處一座巖洞,而她,還在。

  ……………………··一縷青黃火苗燃著燈油。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方斗室,炎兒跪坐在矮桌旁,俯案提筆書寫著藥方。

  窗外,新月低懸於祁連山巔,映照出巔頂深藍色的起伏稜線。

  雖然專注於在木簡上書寫藥方,一襲青衣的她並未忽略隔著一扇門外的那個男人;即使並未瞧見,但她仍十分確定他正如一忠心衛士守在門外,一如昨天,和之前那些許許多多個夜晚一樣。

  當初救他時,她並未期待他能存活下來,畢竟他的傷是如此的重,當她在沙漠中察覺出人跡,進而發現仰倒於石礫上的他時,雖然明知他可能活不了,但她不忍見他繼續痛苦下去,所以才將他移到了巖洞裡。

  在沙漠裡,久不見人影,她不否認她實在是太渴望有人和她聊聊天了,即使當時的他只一息尚存,但再不濟也能聽她說說話。

  只不過,她沒料到就在那浩瀚無際、幾乎寸草不生的大戈壁中,靠著她當時笨拙的照料技術,和她溜進行旅營隊中摸來的那些少到不能再少的食物,他竟然也這樣一點一滴的好了起來。

  當然,所謂的好,也只是從躺在獸皮上無法動彈到能稍微坐起而已。

  發現他一時半刻死不了,她對他那一身的傷起了極大的興趣,為了讓他能好得快一點,她在多年後的第一次,趁著沁涼的黑夜離開沙漠進入人群聚集的鄉鎮,跑到藥鋪子裡,翻看那些記載著醫術的沉重本簡,偷拿那些會用到的藥品。

  在他終於能夠開口說話的那天,她真是興奮極了。他十分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她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稍微安了些,用藥也更敢放膽下去用了。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她瞎貓碰到死耗子,幾個月過去,原本傷重的他竟然就這樣讓她給胡亂治好了大半,但他那身嚴重的灼傷,因為一開始未有照料,之後醫治又延緩過久,是以雖然傷好了,全身上下卻留下嚴重恐怖的疤痕,而且新生的皮膚太薄,無法照射到陽光,她只能替他全身纏著繃帶,保護那太過脆弱的外表。

  於是,日子就這樣在她曾試性的熬藥給他喝,纏著他告訴她中原山川的軼聞趣事中過去。

  他話其實是不多的,甚至不肯和她說他的姓名,她想也許他有他的原因,也不強問。但總得有個名讓她能叫他,於是她替他取了個名,因為他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所以她喚他玄明。

  打一開始,她就沒想要他待她如主,但他認定了就是認定了,無論她好說歹說,他對她還是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樣。

  之後,他就一直跟著她到現在。

  夜深了,燈油幾已被燃荊

  她寫下最後一帖藥方,將所有木簡收好,然後泡了壺熱茶,端到門邊。

  開了門,他果然杵在門外。

  「我弄好了,給你。」她將熱茶遞給他。

  他沉默的接過手。

  炎兒笑了笑,道:「早點睡。」

  他點了點頭,卻絲毫沒打算離開去歇息的意思。

  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她好氣又好笑地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只是重新合上門,熄了燈,更衣上床歇息。

  黑夜裡,天地沉寂如往,只有風聲偶會響起。

  和衣側躺在床上,她半合著眼瞧著窗外祁連山巔上夜空裡的點點星光,輕輕的吐出了口氣息。

  今日是在城裡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明早將這些藥方送到藥鋪子裡去,她就得離開了。

  不知何時,她才能真正的停留在一個地方?

  小手緊握成拳,她想,自己是否太過貪心了點?

  再早些年,不要說是躺床上了,她對這些是想都不敢想的。

  輕合上眼,睡去前,她在溫暖的被褥裡忍不往又輕歎了口氣…………………………日頭升起,驅走一夜涼意,熱氣很快又再籠罩大地。

  炎兒坐上了馬車,玄明回首見她坐穩了,手一提,便驅馬向前行駛。

  能如期離開,他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太陽很大,一如平常,才晌午,大街上已逐漸升起蒸騰熱氣,熏得遠處靠地西的景物看似在水面上一般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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