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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杜默雨    


  雷雋仍是低頭沉思,維持十分鐘前的姿勢。

  呂彩梅走過去敲西瓜,指節扣扣響。「大笨瓜!長得是很好看,就怕打開一看,裡面全是爛的。」

  雷雋轉頭看她一眼,神情疲憊,沒有說話。

  呂彩梅繼續敲著,給他臨門一腳:「大傻瓜,被敲才知道痛!再敲你不醒,就自己埋到土裡當地瓜,吃一輩子的苦瓜嘍。」

  嘿,總算整到雷雋了,她丟下信件,得意洋洋地下班離去。

  ※※※

  夢境迷離,樹葉隨風搖擺,蟬鳴嘈雜交錯,唱出一個窒悶炎熱的夏天。

  二十歲的他,在校園裡發足狂奔,穿過教室、跑過走廊、越過小街,直接衝進女生宿舍,在焦急的女同學指引下,心急如焚地跑上頂樓。

  一群女生看見他來了,立刻散開,他見到了最怵目驚心的一幕。

  雅欣坐在女兒牆上,雙腳踏著椅子當腳凳,只要一個不穩,她就會摔下去!「雅欣,你做什麼?下來呀!」他走上前,聲音發抖了。

  「你來做什麼?我看到你,更不想活了。」蘇雅欣哭泣著。

  「雅欣,拜託你不要這樣,我已經跟你解釋過,我只是幫許碧芳搬家,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移情別戀,不愛我了。不要過來,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蘇雅欣大哭大叫,身子搖搖晃晃,隨時都會發生意外。

  他全身顫抖,汗流浹背,火辣的日頭曬得他頭昏眼花,幾乎看不清楚那張哭得扭曲的臉。

  「好,我不過去了,雅欣,你下來好嗎?」

  「嗚嗚,我不要活了。」蘇雅欣掩面哭泣?「我的心全給了你,我這麼愛你,你卻這樣對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死給你看,教你難受,哎呀……」

  兩個女同學趁她哭得唏哩嘩啦,一人一隻手將她拉下女兒牆,他立刻跑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雅欣,雅欣,別這樣,你該知道我很愛你……」

  「我不愛你。」

  蘇雅欣忽然掙開他的懷抱,露出一個媚笑,跟著一位學長走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全心全意愛她,為她花了那麼多心思,做了那麼多事,就是希望她幸福快樂;因為他曾經發誓,只要他喜歡上一個女孩,他一定會好好愛她,絕對不像爸爸那樣背叛媽媽……

  宿舍頂樓不見了,他困在沒有出路的黑暗裡,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男孩。

  「小雋,好乖,這杯汽水給你喝。」美麗的媽媽給他一杯白色汽水。

  「媽媽,好苦,我不要喝。」

  「小雋你快暍,媽媽也要喝,喝一點點就好,嚇嚇爸爸。」

  「要嚇爸爸?好好玩,那我暍了,只喝一點點哦。」

  「小雋真乖,喝完爸爸就回來了。」

  「媽媽,可是爸爸回來,你要跟他吵架,我不喜歡。」

  「不會了,以後不會吵了。」

  「真的?」他好開心。「我最喜歡爸爸媽媽了,我們全家一起去兒童樂園玩,好不好?」

  「好。」美麗的媽媽暍下一杯汽水,撥了一通電話,睡在床上。

  他睡在媽媽身邊,問道:「媽媽,你打電話給誰?」

  「我打電話到爸爸的公司,叫他們找爸爸,爸爸才會趕快回來救我們。」

  「救我們?」

  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連聲音也不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他。

  死寂……

  雷雋駭然驚醒,手上的雜誌掉落地面,客廳燈光明亮溫暖,配合他躺著的布面沙發,營造出家庭的溫馨氣氛。

  他坐起身子,揉著額角,在這個週日的颱風夜裡,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狂風暴雨敲打著玻璃窗,呼嘯風聲夾雜大雨沖刷,將北台灣捲入了暴風半徑的範圍裡。

  他早就關妥所有的門窗,風雨再大,他還是安坐在自己的城堡裡,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他撿起地上的雜誌,仍是翻開在他看了好幾遍的那篇報導。

  那是一篇很尋常的績優公司報導,不尋常的是負責人的妻子蘇雅欣。

  雷雋又看了下去。

  ……身兼副總經理的蘇雅欣表示,當初嫁入豪門,原以為可以當少奶奶享福,不料房地產慘跌,夫家家族背負數十億負債,而他們夫妻初次投入的科技產業也不順利,第一年慘賠一個資本額,面對整座倉庫的存貨,夫妻倆欲哭無淚……連續三年,他們低聲下氣向銀行求額度貸款,以廠為家,不斷與技術人員研發,終於做出最新型的產品……該公司前景看好,準備明年上櫃……

  雜誌上有一張負責人夫婦的合照,蘇雅欣變得成熟內斂,不再是當年那個刁蠻任性、愛要小姐脾氣的小女孩;她的丈夫也不是那位學長,而是她年輕時最討厭的禿頭肥胖男人。

  雷雋合起雜誌,歲月改變了蘇雅欣,悴煉出她的成熟度,那他呢?

  很難想像當初愛了她一整年,後來他慢慢想通了,那時的他只是「為愛而愛」,為的就是慰藉他七歲以來空虛孤寂的心靈。

  跳樓事件後,他再也無法承受這麼激烈的愛情,愛則生,恨則死,毀天滅地,以生命為代價訴諸報復,死者去了,再也得不到所求、所想的愛,連帶也剝奪了生者歡笑和愛人的能力。

  若是真愛,何以要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要是當時蘇雅欣跳下去了,人生歸於休止符,也就沒有往後的燦爛樂章;就像他媽媽弄假成真,從此消失在他和爸爸的生命裡……

  電話鈴聲打斷他的沉思,雷明倫的聲音傳來。

  「小雋,聽說台北有颱風,還好吧?」

  「沒事,風雨大一些而已,中午我去老家看過,沒有問題。」

  「呃……沒事就好,那……小雋你早點睡。」

  「明天停止上班,無所謂。」雷雋感覺到爸爸語氣裡的客氣,他做個深呼吸,沉聲問道:「爸爸,你愛媽媽嗎?」

  電話線彷彿被颱風刮斷,雷明倫怔忡好一會兒,這才說:「愛。」

  「愛她,為什麼傷害她?」

  「是我錯了。」

  「但是媽媽也傷害到你了。」

  「小雋?」

  「你在外面找女人是不對,但是媽媽不該將生命賭上……」

  愛得太深入、太偏執,何嘗不是一種自虐虐人的痛苦?

  即使事隔近三十年,爸爸又組織一個新家庭重新生活,但無庸置疑,媽媽仍是爸爸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他不想再評斷父母親的往事:若是有靈,他願媽媽早已安息。

  雷明倫似乎察覺他的話意,輕歎一聲。

  「小雋,你也受傷了。」

  「該是治療的時候了。」

  掛掉電話,他站在落地窗前,看風雨在黑夜裡狂撲呼吼,心思飛到城市的另一邊,風雨交加中,她正在做什麼呢?

  拿過她的照片,輕柔撫摸相框下的臉龐,他想念她軟膩的吻,心痛她忿怒的淚,戀戀不捨她的溫柔。

  本以為自己不動心,不跨進愛情門檻,就不會嘗到愛的苦楚;然而,這是否也是另一種愛的偏執?

  不自覺地,他低低地唱出屬於她的曲調:「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橙,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他身邊也有一朵清純美麗的茉莉花,她散放出芬芳,令他戀眷歡喜;本來,他可以擁有她,卻被他蠻橫採下,眼睜睜將她送給別人家。

  不!他不願失去!他心跳變得狂急,她是他的茉莉花,他不能沒有她!他立刻抓起電話。

  第九章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雨這麼猛,颱風來勢洶洶。

  季純純鎖好所有的門窗,風聲呼呼在外頭打轉,旋成詭奇的哨音,還咚咚搖動窗框,令人聽了心裡發毛。

  這個世界真是不平靜,前幾天紐約的世貿大樓才被恐怖份子駕機撞毀,今天又來個颱風,似乎不把天地翻過來,老天不會善罷干休吧?

  她的心情也不平靜,梗著一個長滿尖刺的雷雋,刺得她心口發疼,就算她想放下,也得費點心力,將那一根一根紮傷她的刺挑出來。

  鈴!電話響起,她跑到客廳接電話。

  「純純,我是彩梅啦,明天不上班知道嗎?」

  「看到新聞了。彩梅你明天不用趕著送胖胖到保母那兒,可以睡晚一點。」

  「沒空睡了,我們這邊快淹水了,我老公才把車子開出去,找個高一點的地方停。」

  「雨真的很大,你們住十二樓,應該淹不到吧?」

  「哎,亂七八糟的,萬一停電就慘……」

  嗡一聲,季純純眼前全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是她的住處停電了。她愣了半秒,話筒發出電力中斷的嘈雜聲響,她按掉開關,放回電話座上。

  一時之間,眼睛還不能適應黑暗,她摸著牆壁,回房間拿手機撥給呂彩梅。

  「純純,怎麼了?忽然斷了?」

  「我家停電,暗朦蒙的。」她走到客廳窗前張望。「我們附近都停了,好暗,不過倒看清楚外面了,巷子好熱鬧,好多車子,不知道大家在颱風夜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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