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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席絹    


  沒有一個小孩不想去吃的,當然我們也不例外。可是一般的父母根本不會給小孩子零用錢,就算久久給一次,也是一塊錢、兩塊錢的,喝豌豆漿都不夠。也因為外頭的早餐如此昂貴神聖不可企及,更加讓我們揚起非吃到不可的決心。

  我們家的老二、老三其實密謀很久了,不僅探查了饅頭店的營業時間,也確認裡頭食物的價錢,更打聽到了咖啡色饅頭比白饅頭還好吃,白饅頭比較不甜。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也就是錢啦),她們開始用力祈禱零用錢降臨。

  很幸運地,有一天父親可能領薪水吧,心情一高興居然就把幾枚零錢分給幾個小孩,剛好一人一塊錢。耶!零用錢、零用錢!

  「不可以花掉喔,知道嗎?」每次爸爸總是這麼說。

  「知道。」我們也總是如此回答。

  這一點很奇怪,既然不讓小孩花錢,幹嗎又給?給了之後,小孩一定會花光光的嘛,他不知道嗎?這種叮嚀真詭異。

  錢拿到手之後,我們一哄而散,各自準備揮霍去,不然就找同伴炫耀手上的銅板,反正開心得不得了。

  老二老三賊頭賊腦地躲過眾人耳目,一路閃閃藏藏地向豆漿店溜去,終於達陣,也終於買到兩塊錢一個的甜饅頭,幸福得幾乎流下所願得償的眼淚。兩個人完全不敢把這個違禁品帶回家中慢慢品嚐順道在小朋友間炫耀,就這樣縮在豆漿店屋簷下、一叢朱槿花的旁邊,兩人分著吃那傳說中的人間美味。

  噗噗噗……

  耳尖的老二很快聽到那由遠漸近的機車聲依稀彷彿屬於自家爸爸的坐駕,沒錯了,這種幾乎要報廢的野狼125型機車聲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兩個人當下嚇得幾乎死掉,老三皮皮挫道:

  「爸爸來了,怎麼辦啦?」

  「我們趕快把東西吃掉!」老二覺得這是首要之務。

  可是,怎麼吃得掉啊?我們小孩對好不容易盼到手的食物,絕少人會狼吞虎嚥囫圇一下子吃光光的,哪個不是細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才不枉我們砸下「巨資」,又密謀那麼久呀。就是因為這樣,老二老三手上那饅頭根本來不及消滅掉,便給父親逮個正著。

  嗚……爸爸怎麼會知道我們溜來這裡?明明沒人看到的啊!

  「你們跑來這裡做什麼?」很奇怪的,爸爸居然沒吼耶。

  「沒有呀。」兩隻縮頭烏龜將雙手藏在身後,頭低得像是沒黏在頸子上。

  就見爸爸眼睛瞇瞇地,唇角微掀,像是忍俊不住,可聲音還是一本正經嚴肅的樣子,老二偷偷往上瞅了一眼,覺得老爸表情好奇怪喔。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確實很想笑,因為這兩根小蘿蔔的狼狽樣。

  明明看到她們手上藏著饅頭,嘴裡的也沒來得及吞下,竟還以為自己假裝得天衣無縫。加上賊頭賊腦的行止,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貓,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真是讓他又好氣又好笑。

  「才給你們錢,就跑來亂買!」他念著。

  沒有人敢應話,他繼續念:「這個饅頭有什麼好吃的?」

  是呀,現在是不好吃了,兩個小傢伙都吞不下嘴裡那一口。

  「最重要的是,你們怎麼可以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要是走丟了怎麼辦?你們不知道現在拐小孩的壞人很多嗎?要是被賣掉了怎麼辦?」說到這裡,父親的火氣才真正上來,因為他被他豐富的想像力嚇到了。罵道:「快回家去!還不快走!」

  他決定不載孩子回家,讓她們以著被懲罰的心情懺悔走回兩百公尺以外的家,而他噗噗噗地跟在後面,似乎生怕隨時蹦出個什麼壞人來拐走他的孩子。家裡的小孩子比野狗多,爸爸怎麼會以為有誰會來拐走他的小孩?別人家裡的小孩還會少嗎?而且我們也不是笨蛋啊,別人隨便拐拐,我們就隨便跟著去啊?

  「如果有人要拐我,一顆饅頭是沒用的。」一個小孩表情不屑。

  「不然呢?」有人問。

  「還要一個包子、還有豆漿、還有雞腿、還有糖果——」有很多條件呢!

  有人聽不下去了:

  「你以為你是小甜甜啊!」

  對喔,我們不是小甜甜,沒有金髮、也沒有辦法把頭髮綁成兩朵膨膨的棉花糖,是不可以要求那麼多的。幸好別人有提醒。

  「啊不然一隻雞腿,還有豆漿就好了!」

  老二突然感到好憂鬱識好跟包子與糖果說拜拜。

  沒大沒小

  您總是把自身的遺憾化成抱負,施展在子女身上,

  期望下一代能給您看見美好的未來。

  不過您總是忘了,

  遺傳真的是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實在說,老二想篡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

  父親有許多兄弟姐妹,但他的遺憾是從沒來得及與自家手足建立出一種更加兄友弟恭的關係。那是他憧憬的境界,即使這對習慣於用粗率方式表現出親情的家人來說,是多麼尷尬的一件事。

  老實說,父親自己根本也是那種「打是關心,罵是愛」的人種,要他出口說一句關懷話,只怕他會成為全世界第一個死於雞皮疙瘩症狀的人。所以嘍,就跟每一個舊世代的人一樣,他們都樂於幫親人的忙,共同承擔各種難題,但是卻一輩子也沒法說出「姐,謝謝你」或「弟,我關心你」這種連續劇裡才有的對白。

  既然兄友弟恭是他的夢想,而機會是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嘛,他很快振作起來,決定要他的小孩補全他的缺憾。

  從第二個小孩出生之後,夫妻兩人就教牙牙學語的孩子叫「哥哥」,務求不要讓年幼的忘了對年長者的尊稱。兄友弟恭的美景從稱謂開始,往後再慢慢推廣到其他範圍。

  剛開始真的頗余順利呢!年幼的總是會叫老大「哥哥」、叫老二「姐姐」,這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反正大的總是照顧小的,有功勞嘛,下面的人也沒啥異議。可是久而久之,老三開始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有天突發大哉問:「那我呢?我不是『姐姐』嗎?」

  對喔,老三下面好歹也排了人,怎麼從來沒人叫她一聲「姐姐」來聽?

  老四也很快舉一反三,提出附議:「我也要被叫『姐姐』!」

  老么在旁邊嘰嘰咕咕地努力發表吐魯番人的看法。不過由於沒人聽得懂,所以我們直接褫奪他的公權,把他的意見當廢票論。

  「我也要啦!」旁聽的別家小孩突地撤潑起來。

  我們家的小孩都感到很奇怪,這個人又怎麼了?不過這位堂妹一向怪怪的,我們也沒空理她,她想當姐姐我們可無能為力,當然我們也可以可憐她啦,就讓她參與我們家的機密大事也沒有關係,可是這次要是順了她,下次若是吵著要當小狗小貓的,誰應付她啊?千思百想之後,我們決定狠下心不理她。

  OK,繼續忙我們的。

  我們開始在思索為什麼老大老二有特權,而其他人卻被忽略了?不能這樣的啦,怎麼可以因為其他人比較小就被漠視權利!也不可以因為爸爸總是三分鐘熱度,人又常常不在,就不給其他人「姐姐」的正名?

  老二首先發炮:「那個啊,老大上小學後就只跟別人玩,不讓我們跟、又不理我們,我們為什麼要叫他哥哥?!」

  實在說,老二想篡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

  「對啊,還會罵我們。」老三立即加人批鬥的行列。心想有機會當老二也不錯,就可以被叫姐姐了。

  「爺爺奶奶又很疼他,給他東西吃時也不分我們。」

  就這樣,在老大又跑去跟別人玩的那個午後,一樁陰謀正在形成,並且很快發展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從大人的偏心,轉到老大的不忠不義不仁不愛種種種,注定了老大「哥哥」的冠冕是被摘走了。

  在事已成定局之後,老二非常慎重地又踢落一石下阱,以確保日後就算有人提出覆議案也不會成功:

  「他喔,就是對我們壞,還把我們亂叫名字,什麼大頭X、猴子X貓仔X的。很壞對不對?」

  「對啊對啊!」

  「所以從今以後我們也要叫他大頭仔!」老二順勢提出絕地大反攻的招式。

  大家都沒有異議,連旁聽的別家小孩也點頭如搗蒜。

  這件事情悄悄地進行著,直到父親發現時,已是不可挽回的局面,這種渲染力已然擴及到整個三合院,人人都朗朗上口。他努力想要補救回來,萬不容許「兄友弟恭」的美夢就這麼被幾根小蘿蔔輕易摧毀掉。

  擒賊先擒王,他先喚來那個造反的老二,威嚴問著:

  「你怎麼可以亂叫老大的名字?」不叫哥哥也就算了,怎麼可以在名字前面胡亂冠上猴啊貓的綽號?他的小孩又沒長得像隔壁三合院的人那樣都是一張猴子臉。

  老二心裡很害怕,可是也覺得委屈,說著:

  「他也亂叫我們啊,人家的名字也不是那樣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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