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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歐倩兮    


  他朝大門走去,卻又打住。「羅庸,別給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沒做辣醬,我做了麻醬。」

  「他吃了?」叔父的堅持是出名的,連口味也不例外。

  羅庸回  頭去種花。「吃了,他到廚房偷了一  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剛又笑了,推開大門,從玄關的鍛鐵屏風往裡面看,書房的門虛掩著。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  張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蒼灰色,薄軟的羊毛外套。這陣子,他的身軀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  頭花白簇亮的濃髮,還是那麼醒目。他們叔侄倆,別的不提,就這一  頭濃髮,根根剛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  黑一  白罷了。

  惟剛在門口遲疑不前,老人闔著雙目,卻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剛不敢輕易打擾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卻出了聲。

  「惟剛?進來呀,你杵在那兒做什麼?」老人的語氣是急躁了點,可不失威嚴。惟剛趕緊入內。他自小在叔父家長大,叔叔待他的態度一  向峻厲,惟剛對叔父始終是極敬畏的心理。

  方紹東看著惟剛,蹙額質問:「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裡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訓斥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剛到哪裡,秘書告訴了他,他還是要質問。方紹東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極端挑剔,任何問題,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屢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幾名高級主管訓得落下淚來,但是惟剛打小在叔父面前,是從來也不落淚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得軟弱,叔父會更加嫌棄他。

  「我巡了一  趟印刷廠。」他回  道。

  方紹東指了一  張緞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廠裡情形怎麼樣?」他問。

  惟剛坐下來。「廠務暫交給老林負責,過兩天受損的機器就可以愎工,兩個工人的撫恤事宜都辦理好了──,我特別交代廠方注意安全,這種出人命的事,不能再發生。」方紹東頷首。「我聽成經理說,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鬧去了?」

  惟剛點頭,老人沉吟道:「老郭過去也是個人才。」

  看老人的神氣,竟像有袒護的意思,這也難怪,老郭是方老一  手帶出來的人。惟剛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麼一  點相似,該堅持的,必得堅持到底。

  「老郭失職情節  嚴重,他必須為這個事件負責。」惟剛說得溫和,但言語間蘊有一  股強硬。

  紹東凝著面色,沉默一  會,終於說道:「給他一  筆安家費,他家有個智障的孩子。」惟剛早知道叔父會這麼吩咐。「已經照辦。」

  老人這才點了頭,改問道:「你的新雜誌進行得怎麼樣?」

  提到新雜誌,惟剛的臉色一  亮,躍然興奮起來。這本綜合性刊物,早兩年前就開始籌畫,投下心血無數,所有對文化與傳播的理想,盡見於此。

  「很順利,」他回  道:「頭三  期的內容都已經敲定──下個月我帶創刊號的彩樣回  來給您過目。」

  老人立刻回  道:「這兩天我就可以回  公司了。」

  過兩天可以回  公司這句話,個把月來,他反覆的提。紹東從今年初,一  再出現頭昏眼花的情形,惟剛只要開口勸他就醫,他馬上就翻臉,聽不得別人的「婆婆媽媽」。直到上個月一  天,紹東的座車如常在七  點五  十  分到達見飛大門,門警上前為老先生開車門時,卻發現他坐在後座,手腳不住抖索,竟無法挪身。惟剛甘冒不諱,替叔父延醫,大夫做了初步診察,要紹東入院徹底檢查,紹東悍然拒絕。

  「我是這陣子忙過頭了,沒什麼大礙,休息幾天就沒事。」

  他對苦口婆心的惟剛這麼說,臉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煩的表情。

  這會兒,老人雙眉一  豎,重重看著惟剛說:「可別指望我回  公司後,就可以閒著,也該是你們年輕人學學挑大樑的時候了──」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頓。「對了,你聯絡上惟則沒有?」

  提到自己的兒子,紹東的眉頭蹙得越緊,但語氣明顯緩和下來。

  惟剛據實回  答:「他在答錄機上留話,說他到紐約去了,下周才回  洛杉磯。」「他混到紐約做什麼?」老人喃喃嘀咕。

  惟剛搖頭著表示不知。紹東對任何人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自己的兒子卻甚寬愛,眾所周知這是他就只有這麼一  個兒子的緣故。

  「他幾時可以把書念完?」老人又問。父子倆卻向來不親,惟剛總是當傳聲筒。「上回  他說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學位。」惟剛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  道。「告訴他,我要他最遲十  月回  來。」紹東命令。「我沒想到他在國外耗這麼久,三  年前你回  國,我料他不久會跟著回  來──我都打算好了,紙廠、印刷廠交給你,玩具和文具禮品部門交給惟則……」

  他猛地咳起來,惟剛立刻起身,把雕花幾上一  盅藥汁捧過來給叔父。紹東飲一  口,苦著臉。

  「羅庸這陣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兒,硬要我嚥下。」

  說人人到,羅庸手捧著黑色描金花托盤來到書房,他卸下工作服,換了件乾淨的藏青色西褲。

  「方老,這是剛起爐的藥茶──涼了的就撤了吧。」

  紹東對他大蹙其眉。「羅庸,你沒說這東西這麼難喝。」

  「我也沒說這東西可口。」羅庸回  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剛偷笑。紹東身邊這麼多人,羅庸是唯一  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頂嘴的人。

  老人勉強接過去一  盅熱騰騰的藥茶,羅庸掉頭問惟剛。

  「晚上有魚翅燒雞,你留下來吃晚飯嗎?」

  惟剛來不及回  答,他叔叔說話了,「惟剛還得趕回  公司開會,沒空留下來吃飯。」他沒看惟剛,兀自啜一  口苦澀的茶湯,眉頭攢成一  團。

  惟剛附合似的點點頭,望著腳下色調森嚴的黑藍織花地毯,沒有吭聲。叔叔豈不知等他趕回  公司,業務部的會議早結束了,再說那個會議根本不需要他參加。叔叔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  向不喜歡和他多做相處。惟剛一  直到十  五  歲以後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錯事的緣故。

  叔叔只不過和嬸嬸一  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  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  只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  陣悲哀。「小子,」羅庸從後門踅出來,把一  只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干扁四  季豆,回  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  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氣,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他在雨中駕車離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  人,還有坐在窗後的紹東。***七  時許,惟剛回  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面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  番景象。他到辦公室拿了一  疊人事資料,一  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誌社的文稿,然後直接上十  樓。下了班的大樓,像一  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聽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熱鬧,一  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寧,他總這麼想。平時工作一  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幾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  樓有間十  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傢俱,一  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裡,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  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幾日常跑工廠,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  T恤短褲,一  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  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只有一  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艷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種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裡衝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  足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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