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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歐倩兮    


  約露呆看著他。

  「中國結?她彷彿坐在急轉彎的車上離了位,失去與他說話的線索。他們談的是他的罪惡,他對梁家的戕害,怎麼扯上母親的中國結?

  「那天在妳家客廳見到妳母親的作品,每一  件都有藝術品的水準。」惟剛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暫片刻裡,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  半的中國結,都讓他印象深刻。「我媽多半打來消遣罷了,」約露浮躁地回  答:「過去她在老家社區做過指導老師,但這幾年不太碰了,她身體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妳家茶几就放了一  大盒瑞士著名的胃藥。」

  玻璃櫃裡也疊著胃腸科的藥袋,他忖想。

  約露沒說話。

  接下來惟剛翻來覆去問的,儘是母親和她的中國結。約露一  來納悶,二  來不耐煩,不瞭解惟剛何以對她母親的中國結這麼有興趣。

  三  天後,她怒氣沖沖闖入他的辦公室──她總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第七章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頭就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方惟剛?」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氣急敗壞追進來喊,「梁小姐,妳不可以這樣擅自進社長室!」

  惟剛兀自搖頭。怎麼女人總像油鍋裡的柳葉魚,熱油四  濺,滋喳作響?他慢條斯理自桌前回  過身來。

  「施小姐,麻煩妳上十  樓房間,幫我拿件乾淨襯衫下來好嗎?」他說。

  施小姐愣了愣,覷那約露一  眼,還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騷擾我母親,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  走,約露頃刻大聲盤詰。

  惟剛歎口氣,巴不得手上有個鍋蓋。

  「回  答妳的問題,約露,」他平心靜氣的,「第一  ,我不是『趁妳不在』到妳家的,我視察紙廠,順道繞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騷擾』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罷了,最後,我別無不良居心,只是關心──事實上,令堂對我的到訪,似乎挺高興的。」哦,母親豈止高興,母親眉開眼笑,竟像個女學生似的雀躍,約露看得整個人心都涼了。方惟剛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兒弄來一  盒美艷絕倫的大陸五  色絲線,說是要給母親打中國結用,把母親一  顆心都收買了去。

  「你不是順道,你早有預謀,你也不是關心,你是──」

  他是什麼?約露無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別想對我們母女灌迷湯,我們不來這一  套。」「妳或許是吧,令堂可不見得。」他只是哂笑。

  約露切齒,只想刮掉他臉上得意的表情。

  「我鄭重告訴你,方社長,她是病人,身心狀態都不佳,她需要靜養,不歡迎外人打擾。」「是嗎?依我看,她穩定從容,身心問題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閉了。」惟剛駁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擊。」

  「她沒有妳想像的那麼脆弱,相反的,她相當樂觀,對未來也有計畫。」惟剛一  邊動手解開衣扣,約露發現他白上衣的衣領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會是自己爬到車底去修引擎吧?難怪他要施小姐為他取衣。

  「妳知不知道她一  直盼著到醫院做病童義工?她還想整理自己的作品開個展。」

  約露張口結舌。為什麼媽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些?

  「妳不知道,」惟剛責道:「妳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許她接觸外界,也不許外界接觸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護她!」約露叫道。

  「這不叫保護,妳一  味自以為是,不問她的感受。過去的不幸,她已經拋開,妳卻抓得緊緊的,脆弱的是妳,放不開的是妳,無法面對現實的也是妳,不是妳媽。」惟剛脫去上衣,往椅上一  放,裸著上身,向她走來。

  約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幾步。「你──你信口開河,你根本不懂!」

  惟剛來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凜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約露,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結實,體溫襲人,約露本能地感到危險,便是想退卻也退不得,她身後蠻橫著一  張大沙發。

  「讓她和我做朋友,約露,她需要朋友。」惟剛沒有言明的是,他對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覺──不單為著她與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藹溫婉,讓他湧生了孺慕之情。「不行。」

  「那麼讓我和妳做朋友。」

  「門都沒有。」

  這話答得太驚惶,太斷然,露出一  線破綻。惟剛向她壓境而來,嗓音卻極低極低。「我覺得妳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說八  道什麼?我一  點也不怕你。」她頭髮著暈,她駁斥他,卻也害怕。「是嗎?」惟剛低問,雙手輕輕搭上約露的肩膀,她的腦後發出逃命的訊號,怎奈四  肢不聽使喚。

  「放開我,」她那聲喝令,軟弱軟弱地。

  「害怕接受考驗是嗎?」

  「我不──」

  「好極了。」

  他一  把將約露擁住,低頭吻將下去。約露抗拒著,像掌心中的鴿兒那麼奮力,卻柔弱得可憐,愈是掙扎愈是深陷在他懷裡。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宛然墜入一  個無法自拔,無法醒來,也不願醒來的夢魅裡。

  她不知道惟剛是什麼時候撤離的,他的嘴移開了,額頭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飲過後,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彎裡,手兒發抖地按著他的胸膛,隨他強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雙唇留下絲絲通電般麻麻的感覺,如夢未醒。

  房門突敞,施小姐手捧襯衫站在那兒,張著一  口足可撐下一  只吉時滿意漢堡的大嘴。約露嚶嚀蠕動,意圖要掙開,惟剛卻不鬆手。

  「襯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妳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啞的嗓音道。施小姐只猶豫了那一  下,似乎體認到眼前一  幕是她所無能為力的,於是匆匆放下惟剛的襯衫,退了下去。

  門一  關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  踢。惟剛大叫一  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閒視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裡才見過有鬼腳七  這類人物。「妳非使這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她挺立在那兒,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妳什麼?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  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  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妳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衝出辦公室,他在裡頭縱笑。

  ***那的確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  個吻,有一  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時,她會突然發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  半,她一  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  十  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世界已經變了,施小姐竟一  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於是到最後,約露的惱羞便轉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  遍遍回  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  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裡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  道勢不兩立的高牆。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碰上,這才駭然發現他說的一  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  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  時左右,有人隨後和她一  道進了電梯。

  「妳那篇馬留雲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麼讓她聽了心頭是一  陣驚,又一  陣喜?她慢悠悠回  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  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  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鬼──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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