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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歐倩兮    


  她一  腳把門踢開,赫然眼前,都來不及發抖,整個人就結冰了,沒法子喘氣,沒法子尖叫,沒法子動彈,不能做一  切反應,一  輩子從不曾這樣魂飛魄散過。

  浴室裡背窗的角隅,她那總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著臉龐,一  把黑髮霧一  般籠住半側身子,穿一  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  地紅灩灩的血泊中。「姊……」她聽見小動物似的驚嘶,那是她的聲音嗎?

  以霏一  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紅的血絲,蔓籐一樣爬了一  地。這是惡作劇,一  定是!姊姊在開玩笑,在作弄她,嚇唬她!

  「起來,以霏!」她尖著嗓子喊。「妳別想嚇倒我,我拆穿妳了──起來、妳起來呀!」她吼著,叫著,求著。

  以霏不言不語,不移不動,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個死人。

  她撲向前去,抓著姊姊的雙肩,拚命搖撼她。已經來不及了,還是想把她叫醒。「姊,妳怎麼可以這樣?」聲嘶力竭地質問。「妳到底怎麼了?妳醒來,妳說話呀!」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電話,再跌跌撞撞奔回  來,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護車來救她。嗓子失了聲,雙唇依然翕動著,一  遍遍追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  雙眼睛也永遠合上了,問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裡──在姊姊死前一  把燒了的灰燼裡。

  一  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記,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腳邊,俱已成灰。

  姊姊終究是去了,成了一  抹美麗渺茫的霞光,不復再得,但那灘血泊,那堆灰燼,和灰燼裡燒得只剩一  半的相片,卻從此停留在她的生命裡,化成夢魔,混為一  片,而含混中總有個畫面特別清楚。

  相片上那張臉。

  一  張年輕人的臉,黑髮凌亂,雙眉飛揚,還有一  雙即使在枯黃的相片上看來,都教人驚心動魄的炯炯目光。

  八  年了,八  年來她始終記得那張臉,始終夢著那張臉,也始終恨著那張臉。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張血泊裡的臉,灰燼裡的臉,夢魘裡的臉,在八年後的此時此刻,竟這樣神靈活現地向她迎面而來!

  第一章

  午後的三  月天,春雨織得像一  張網。一  部熠生輝的  Lexus車,在見飛大樓曠野般的廣場霍然停下,車門一  敞,他矯捷地下車。

  「快,我們上樓去。」他向前座司機客氣地揮個手,馬上催促起跟著下車的一  個小伙子。小伙子把頭上的運動帽一  拉,一  疊大大小小的紙板盒抱在懷裡,跟著他奔上青石鑲邊的花崗岩大階。

  他帶了一  身水氣,像一  陣風,又像一  陣雨,襲入大門,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進來。他穿著勁黑的牛仔衣褲,足登黑色帆布鞋,跨過瀏亮的大廳,足音雖沉,但昂首闊步,卻又聲勢赫赫的。

  那頭墨濃的黑髮,閃著一  顆顆水珠,一  片凌亂──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  樣的。約露佇立在廊道一  頭,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張望。從沒上過這個樓層,其實,見飛大樓她前後也才來過三  回  ,除四  樓的編輯部,其他部門,一  概不曾涉足。這條廊,左側是會議室和展示廳,右側三  間辦公室,全是門禁森嚴。廊上空空落落,兩頭黑,別無一  個人。

  有那麼一  會兒工夫,約露覺得她好像在夢遊,在幻想裡追逐幻想裡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虛影,她鼻尖還有他帶來的水氣和寒意呢。他是上來了,那部私人電梯就停在這個樓層,就在這幾扇緊閉的門扉當中,其中一  扇,把他屏障在內,把她檔駕在外。

  約露徘徊著,不知是要逐一  敲門找人,還是站在這兒守株待兔?突然間緊張,怕他來了又走了,怕把人給追丟了。

  也許她該先搜這座大樓裡的日本人……

  「什麼事,小姐?」

  冷不防一  個重低音在後方響起,約露一  旋身,見廊道那頭,一  條龐大的人影向她趨近,此人腰際所繫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顯然是見飛的警衛人員。

  他來到約露眼前,胸前的識別證證明是「警衛組長」,約露抬頭看他,登時傻眼──「他」──不只是警衛組長,還是個女人!

  這女人──但願她的存在,不會損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擊選手的體型,一  截脖子粗壯得像樹幹,削薄的頭髮下,是張不甚起眼的面孔,而這張不甚起眼的面孔,卻有著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沒有表情。

  「我……我來找人。」約露立在她面前,像個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衛組長目光犀利地看她。「妳不是本公司的員工。」

  不像疑問,卻有疑問的意味。約露還未回  話,她儼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雜誌部門做翻譯……臨時性的。」她不自在地回  答。

  老天!這女人讓約露覺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圖炸了紐約世貿中心的恐怖分子!「這是妳的?」她拈出一  張卡片問道。

  約露下意識地摸摸衣襟──胸前的臨時識別證不見了。她小心接過那張卡片一  看,果然是她的。

  「謝謝……可能是剛才上來掉了的。」約露囁嚅道,看著女警衛組長那張盾牌似的臉,心直往下跌。鐵定要被轟下樓了。

  沒有人會當追逐一  個只在相片上見過的男人是件緊要的事。

  即使這個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妳找什麼人?」她卻出人意料的這麼問。

  約露松一  口氣,緊接著又是一  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有兩個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日本客戶等著看。」她把大廳聽到的話,照本宣科說一  遍。

  女警衛組長也不追究約露找他們做什麼,卻嘟噥一  句:「妳不把鞋穿上?」然後,她轉身兀自推開文具禮品部的門。

  就在約露紅著臉,跟隨穿上鞋之際,警衛組長堵在門口,向辦公室裡的某人問話,「剛剛有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

  「噢,新莊廠的業務員,好小子,來去搭老闆的大房車,見飛干十  年了,也沒他風光。」裡頭人嚅嚅回  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庫房去了。」

  警衛組長回  頭看約露。「妳聽見了?」

  約露蹭在那兒,咬著下唇,滿臉燠喪。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庫房去,她不可能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樓裡頭上下闖,這位雄赳赳的女組長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時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遠。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敗,這壯碩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還是面無表情,但她回  過身,擠進門裡在電話上按了幾個鍵。

  「老羅,」她對話筒喊。「新莊廠的業務員在不在庫房?」

  她聽了片刻。「好,謝謝。」

  她放下話筒,回  頭對約露說:「抱歉,小姐,人走了。」

  約露怏然返家。

  位於木柵的三  房公寓,對一  戶只剩兩口人的人家來說,是寬敞有餘了。當年,把風城老家近二  十  年的獨門院落實了,移居到台北來,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寬裕,約露主張買兩房公寓,母親卻堅持得備有三  房才行。

  「以霏住哪兒?」她這麼問。

  於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衣裙手帕,書籍畫冊,和那把六  孔梆笛,全一  如她生前的擺設,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邊依舊懸著一  副古色古香的蓮紫色雙聯結,那是她念高二  那年,母親為她打的中國給,她佩在腰際做腰飾,去參加生平第一  場舞會,不知迷煞多少人。她們把她的黑色譜架立在窗前,琴譜翻到第十  四  頁──她生前練的最後一首笛曲。這幢公寓不同於老家,很寂靜,沒有音樂,沒有笑聲,如果約露不在,甚至燈也不開。「媽,我回  來了。」她進了幽暗的客廳。

  屋裡蕩然的回  音,客廳不見人,母親房間也不見人,約露的頭皮開始發麻,手腳打起抖來。噩夢,噩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回  家十  秒鐘內找不到人,那種歇斯底里的驚慌就會冒上來,瘋狗浪似的。

  她眼瞄著浴室,人往以霏的房裡沖。「媽!」

  她在那兒。

  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把一  只圓盒子棒在桌上。

  「妳回  來啦,」她母親抬頭輕聲說,露出個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給她買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臉龐顯得出奇的年輕秀麗──彎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領兒,和以霏簡直同一  個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過單薄,一  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像只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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