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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歐倩兮 「你害的……」約露伏在他懷裡,哭到後來,只剩了嗚咽。 「我知道。」他也是啞不成聲。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擁得更緊,用淚濕的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一 遍遍回 答。她抽抽答答譴責,他呢呢喃喃認罪。她時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時而揪住他的領口,淚水斑斑點點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 味閉眼擁著她,他的懷抱卻像個可以安心流淚的好場所,讓她重新想起來,哭得更凶。 待他把約露牽到床邊坐下,擰了一 條濕毛巾把她滿臉狼藉的淚痕擦去,讓她躺下,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時分了。約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剛能夠面對的,就只有一 窗子的風雨。 ***早在八 年前,他便已瞭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裡。她來過,卻又走了,緣盡命斷,徒留一 縷芳魂在他的夢魘裡糾纏徘徊。怎知道八 年後的今天,她卻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運,重返他的生命。 「十 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點吧。」 約露一 說話,打斷惟剛渺茫的神思,他一 醒來,發覺綠燈早亮了,他卻只顧望著約露,望得出了神──一 對咋夜哭過的眼睛,眼皮蓋還泛著紅,微腫,襯得眸子更是艷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貶呀眨的又浮上一 層濛濛雨霏。惟剛不禁悚然一 驚──呀,這女孩,這女孩便是他那場逃不過的命運。 有人在他們後頭大按喇叭,約露歎口氣,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盤。 「如果你有問題,還是我來代勞吧。」 惟剛魂不守舍的笑了笑,開動吉普車。「沒見過對開吉普車有興趣的女孩。」「喔,我對開吉普車沒興趣,」約露鄭重道:「我喜歡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說開戰艦之類的。」 她眸光一 閃,晶亮的淘氣光芒,教惟剛驚奇。他縱聲大笑。 而他的笑聲,竟又反過來驚著約露了。 那笑聲,蘊著一 種動感,何其的溫暖,彷彿再大的傷痛都可以在那樣的笑聲中,化解於無形。 像一 道曙光似的,約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說過她的小妹最喜歡講反話。」 講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這句話也嚇到了約露,她恨他,這可不是反話─不能是。「她說錯了。」約露冷冷道。 惟剛自悔失言,不該提到以霏。 二 十 分鐘後,吉普車在一 棟磚黃五 樓公寓前停下,約露向惟剛道了謝,意思要他回 去──也知那是無濟於事的,他硬是隨她進了朱紅鐵門,非要把她送進家門不可。「媽,我回 來了。」約露一 邊推門,一 邊喊道。 一 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屋內而出,隨即一 個柔和的聲音說道:「約露,我等妳一 上午了。」客廳的綠紗門被輕輕拉開,惟剛見到的是個身段極纖瘦的女子,肩披一 件純白毛衣,頭髮抿得整整齊齊的,一 張略是蒼白,但十 分娟秀的臉龐向他抬了起來。一 道響雷轟地打下他的腦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蹌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見到她的最初一 眼,就愛上她了。什麼都是第一 次──第一 次的邂逅,第一 次的愛情,這一 生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喜孜孜得過度,像一 件珍寶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個寒假,他到中部參加新聞研習營,三 日下午,全隊走後山健行。他脫了隊,獨自入林閒逛,待下得山來,暮光已經籠在身後了。他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瞥見一 個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 只白帆布鞋脫下來,俯身揉著腳,一 頭烏髮絲簾一 般披在蔚藍的牛仔褲「怎麼了嗎?」走到她眼前去問。 女孩把頭抬起,荒山裡,這樣一 張令人見之忘俗的清秀臉蛋,惟剛氣息一屏,連遐想都沒有了,只有驚異。 「我的腳扭到了。」她輕聲說。 惟剛倒吸了一 口氣,沒聽過這麼冰清玉潔的嗓音!他定了定神,問道:「我看看好嗎?」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褲管,一 截皎潔的跟踝果然腫脹得像個剛出籠的饅頭。女孩襟前也別了一 張與他一 致的學員證,他四 下張望。 「只有妳一 個人在這兒嗎?你們的隊友呢?」他問。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調輕得似風一 般。「我腳痛,走得慢……」「他們都不理妳嗎?」惟剛皺眉頭。「小組長也該照顧隊員的。」 「哦,他們不知道,」女子忙分辯道:「我沒告訴他們──以為不要緊,坐坐就沒事,哪知道……」 「有沒有法子走路?起來試試。」惟剛鼓勵道。 女孩把櫻瓣似的唇一 咬,顫巍巍站起來,才踏了那麼一 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著淚光對他搖頭。 惟剛趕忙扶她坐回 石上,看著山路的迂迴 ,沉吟說:「下山找人上來,再快也要個把鐘頭,」他張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妳一 個人留在這兒不妥當……」他毅然轉過身去,背對女孩蹲下。 「來,我背妳下去。」 他聽見女孩細細喘了一 下。「可是……」 「來吧,一 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 頭對她一 笑。「妳放心,萬一 我也扭了,我會讓妳背下去──給妳一 個報答的機會。」 惟剛知道自己不是擅說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 朵笑靨,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 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蕩來,竟讓惟剛的一 雙胳膊軟顫起來。 「我很重嗎?」女孩扶在他肩上,擔心地問。 惟剛張口呼吸。「頂多像塊白蘭香皂那麼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適,步履盡可能踏穩。 「我叫方惟剛,新聞系三 年級。」他沒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經驗,但總覺得該做個自我介紹。 「喔,真巧,我也大三 ,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麼會脫隊呢?」過片刻,她問起來。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剛一 頓,決定說實話。「其實,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雙團康,他們一 停下來就要做團康。」 「有這麼糟?」 他感覺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見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 朵小野菊,」惟剛大發牢騷。「幾乎天天唱,照三 頓飯唱,邊唱還要邊扭──那麼誇張的動作!別人怎麼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兒扭來扭去的時候,比驢子還驢──遜斃了!」 梁以霏的笑聲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瓏瓏的,聽得人心脾都開懷了起來。「告訴你哦!」她挨近惟剛耳際,吐氣如蘭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沒膽子說出來,我怕團康老師會說──怎麼會遜?不待咱們再來一 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兩人齊聲大笑。 山間起霧了,女孩的面頰溫柔地偎在惟剛肩頭,送來一 縷又一 縷蘭麝般的氣息。他背著她抄著霧裡的星光趕路,竟恍惚有個念頭,想此般這樣背著她走──走上一 輩子也不要有盡頭。 然而路像人生一 樣的注定有終站,四 十 分鐘後,他把以霏背回 營地,交還給她那隊的隊長。她隨即被送到醫院就診。翌日,惟剛找到她隊上,不想營地主任已派車把她送回 新竹家裡了。 當時惟剛那股子惆悵失落,是言語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剛驚喜的是,他結訓回 到台北三 天後,竟接到以霏打來的電話。 「那天匆匆忙忙離隊,沒來得及向你說謝謝。」她在電話那一 頭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妳的腳好點了嗎?」惟剛強抑心頭的狂喜,問道。 「沒有大礙,下周應該可以順利回 學校註冊。」 惟剛有史以來,不曾那麼巴望過開學,那七 八 天的日子不知怎麼熬過的。大三 下學期稱得上是他一 生最快樂的時光,一 周總要找個三 兩天和以霏聚聚,吃飯逛書店趕電影,有時卻哪裡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園的白千層蔭下,啃牛角麵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牽著她蘭花一 般纖巧的手,攬過她蘭花一 般纖巧的腰,也吻過她蘭花一般纖巧的唇。他癡心的以為,能夠愛她到永遠。 誰知不過匆匆半年,他便徹底失去了她。 ***約露又瞄一 眼腕表,趴到辦公桌上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