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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歐倩兮    


  「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還有機會,」他急叫。

  「你騙人!我一過去,你就沒機會了,這座山幾分鐘就要爆炸,到那時,山崩地裂,你要不是被炸碎,就是被埋在這裡,根本活不了!」

  「總比兩個人一起死好!」

  「一起死就一起死,我絕不丟下你自己走——絕不、絕不、絕不!」

  「為什麼這麼死心眼?為什麼?!」鐵舟又驚又急又氣,狠狠擰住了她的下巴,不知自己出手重。他要她活下來,她還年輕,不該在這裡送命!看她受驚,看她簌簌作抖的模樣,那淚顏、那慘狀,老天!他心痛得受不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她青春大好的生命如此被連累……

  然而雪關這邊,正因為曉得鐵舟是為保全她而捨自己,她就更捨不得他,死死地抱住他,像剖開了心房般的喊,「因為我愛你,我不要離開你,如果非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他瞪著她看。這一瞬間,鐵舟明白了,打從雪關出現,他一直害怕的是什麼——

  這少女會拿走他人生裡僅剩的東西……他的心!

  而且,她已經拿走了。

  隔著冷冷的鐵皮流籠,鐵舟驀然將雪關摟住。定了兩秒鐘,然後他一咬牙,縱身躍入流籠裡。「如果非要死就死吧!」這麼慨然一喊,開始全力扯動輪軸。「抓緊了,雪關,咱們要飛了——」

  輪軸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鐵皮籠子在懸崖邊上磨磨蹭蹭,起初不肯動,忽然一個晃蕩,便整個滑了出去。

  從懸崖到對岸的地勢是傾斜的,一邊高一邊低,因此流籠滑行的速度極快,雪關的長髮在空中咻咻亂飛,兩耳灌滿了風聲,她根本不敢睜眼,雙手攀著流籠的兩邊,絲毫不敢鬆開,心裡不斷禱告——快到對岸、快到對岸。

  驟然間流籠一震,然後速度慢了下來,漸漸、漸漸的,竟完全停住了。雪關張開眼,只見鐵舟兩手仍抓著輪軸,但那輪軸已從籠頭上裂開來,再也絞不住纜繩,她心頭一凜,與鐵舟對了一眼,啞聲問:「我們……不能動了嗎?」

  鐵舟扔下輪軸,發出一個半嗚咽、半咒罵的聲音說:「可惡,它非要選在這節骨眼壽終正寢!」

  眼看對岸就要到了,距離碧蒼蒼的森林不過數十公尺,他們即刻就能脫離險境,沒想到輪軸卻在這時毀壞,再也前進不了,要不了多久,對面山頭一日厚炸,老朽的流籠基架勢必被震垮,他們所坐的這只籠子就會像空中斷了線的鞦韆,墜落溪谷裡去……

  鐵舟的內心充滿絕望、憤懣——難道他們真的注定命絕於此,得不到一條生路?

  他把雪關攬過來,她纖秀的身子不住抖瑟,可憐的女孩,老天爺真的忍心讓她這麼送了命?

  她緊緊靠著他,忽然幽幽地道:「至少……至少我們在一起。」

  聞言,鐵舟的心頭一陣酸痛,然而酸痛中,又微微泛出一絲幸福感。是的,他們在一起,赴死時帶著彼此的情意,緊牽著手,縱然恐懼也絕不寂寞,如此一死,在他們便是永遠的相依相伴了……

  他把下巴靠在她頭上,閉上雙眸,與她無言地相擁。兩個人孤孤蕩蕩地懸在半空中,四下了無聲息,一切宛如凝止了一般,於死亡的寂靜的一刻。突然——

  一道奇異的唳叫聲在對岸響起來,一聲一聲的接近岸邊,看過去,古松林中影綽綽地有個龐大的影子。是千重子,三澤家那頭老鶴,這片林地一向是它的遊憩地。

  它踱到森林邊緣,發現了吊在天空中的流籠,很快活地對他們輕嗚起來。

  鐵舟高喊,「千重子,唱歌,拉開嗓子唱歌,快!」

  他想借助千重子高亢的鶴唳引起往意,偏偏這頭老鶴,平時叫聲淒厲驚人,在這要命的關頭上,卻只在那兒哼哼唧唧的,硬是大氣不吭一聲。不但不吭一聲,它索性掉了頭,逕自去啄地上的青苔,不理會他們。

  「你就一點忙也不幫?」鐵舟氣極大叫,「我警告你,我把你烤了吃!」

  千重子猛地揚起頭,回頭瞧他一眼,不愉快地打了個嗝,走了。

  雪關小聲說:「你對她不大好。」

  鐵舟如洩氣的皮球。「看來我就是不懂討女人歡心……」

  話未說完,已到林邊的千重子忽然站定,長頸一昂,對著天空開始發出驚天動地的唳叫聲來,這一叫就再也沒有完了。這一刻,就算昧著良心,鐵舟也要說,這是他聽過最棒的歌喉!

  「女人總是能原諒虧待她的男人。」雪關有感而發。

  鐵舟對雪關的話來不及反應,忽地瞥見林蔭中出現一條人影,穿著一色蒼灰和服,緩緩移到岸邊,是三澤春梅!

  兩人心中大喜,鐵舟立刻喊道:「三澤!快拉我們過去,對面山頭要爆炸了——」

  此時此刻能救他們活命的,唯有此人。可奇怪的是,三澤分明看見他們,也聽見了他們,他人卻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有片刻,他只一逕的釘在那兒,木然地望著他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鐵舟急得要發狂,狠狠地叫道:「三澤,你動是不動?」

  崖上的男人像在一剎那間回了魂,這才跳起來。佝樓著他那畸形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奔到流籠的基座底下,顯然他對操作流籠十分在行,懸在空中的籠子動了,索道再度吱吱嘎嘎的響了起來,那聲音對於鐵舟和雪關來說,宛如天籟。

  幾乎是同時間,鐵皮籠子一落地,鐵舟馬上拖著雪關爬出籠子,一併也拉了拉三澤,喊道:「快跑——」

  就在三人連爬帶滾的離開流籠基座的那一刻,他們背後遠遠地起了轟然大響——

  隔著一道深谷的對岸山頭天搖地動,飛沙走石。空中鐵索劇烈抖蕩,霍地從對岸的巖壁剝裂開來,像一條被狠狠甩出去的長鞭,往深淵裡竄落下去。

  跑進森林的三人,氣喘吁吁的打住,一回頭,都目睹了那斷裂的鐵索巨大的拉力拔動了這一面的流籠基座,土方坍了,剛剛落地的小籠子翻著、滾著,也一起被拉下了深谷……

  天和地、和森林,都還轟隆隆的,雪關突然覺得眼前開始旋轉,力氣一下子消失了,在飽受了一天一夜的驚險和疲憊之後,她撐不住了,人一軟,倒在鐵舟的臂彎裡。

  雪關醒來,整棟屋子寂寂然,但她感覺自己似乎是給某種聲音吵醒的。她睡了該有好些時候了,被鐵舟從森林中帶回來後,這屋子有一陣的混亂,找警察、叫醫生,嚇壞了的麗姨將她送上床,接下來的事情,雪關便不知道了。

  慢慢坐起身,雪關仍有些怔仲,忽然聽見了那聲音,鈴……鈴……鈴……

  是電話在響,始終沒有人去接。

  她披衣出房間,記得身上的睡衣是麗姨幫她換上的。麗姨呢?鐵舟呢?也不見三澤。長廊深深暗暗的,很晚了似的,不過也不一定,外面也許有天光,只是這座老宅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暗沉沉的,永遠像晚上。

  那鈴聲不在玄關,也不在客廳,是後廊的一支電話。那地方侷促一隅,牆上卻還有模有樣地掛了幅三澤的古家徽,一張桌上疊了些收據、支出表之類的東西,還有幾封三澤春梅的信件,看來是平日三澤辦事的地方。

  雪關一拎起話筒,另一頭便嘰嘰哇哇的說了,「三澤先生嗎?我這裡是鹿谷花坊,您前些日子訂的花,帳目弄錯了,恐怕要同您重新結一結……」

  雪開本來要說三澤先生不在,但「鹿谷花坊」幾個字敲了她的腦子一記,她對這店號有印象。她曉得自已很魯莽,還是忍不住問:「三澤先生訂了什麼花?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頓了一下,以為這邊是在質疑,便照著貨單子念,「他是月初來店裡訂的花,進口火紅康乃馨,送到佐伯醫院給荒川小姐,唔!後來改成白色康乃馨……」

  接著,店家說了什麼,或者她跟店家說了什麼,雪關不大清楚了,擱下電話後,她便愣在那兒。

  那些送到醫院的康乃馨,對麗姨造成莫大刺激的,不是出自鐵悠,而是三澤。怎麼會是他?

  這事若是鐵悠做的,還有點道理,鐵悠畢竟怨恨母親遺棄他,但是,三澤私底下那麼做,又是為什麼?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啊!

  雪關想不明白,隱隱覺得心懍,過去一些模糊的感受凸浮上來——麗姨對於三澤這個人,老像帶著某種懼意,忌憚什麼似的;而三澤對鐵舟又有一種仇視的態度,把鐵舟當敵人,雪關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相獨時,就感覺到了……

  她想到今早在森林的一幕,三澤立於崖上望著他們,他那種漠然的表情。正因為是在那麼危急的時刻裡,他的漠然更顯得離奇,簡直比危急本身還要讓人感到心寒驚悚。

  雪關突然間有點發急,振起身子想要去找麗姨——不,她要找鐵舟,從森林回來後,她一直在沉睡,不知鐵舟的情形如何,她不能不惦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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