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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歐倩兮    


  原來,她暗暗疑心著,又不知在疑心什麼的,正是這一樁!

  雪關整個腦子鬧轟轟的,佔據了許多問號,每一個都把問題甩到她的臉上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些年父親懷裡所擁有的愛,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麼做?

  她有氣無力地走在醫院的長廊,扶著瓷磚牆的手心又濕又涼。抬眼看,已來到廊盡頭的房問,門上方鑲的青色霧玻璃,微然透著燈光,照出金框門牌上那「荒川麗子」

  的字樣。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過美麗的……麗姨……雪關的心念猛一轉——

  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餘,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了擾,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於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你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脫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嚥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凌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裡,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聽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你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

  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聽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髮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台灣吧——」她的嗓子剎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三天之後,雪關怔仲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裡聽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

  雪關輕輕握住的一隻小拳頭擱在膝上,忽覺得微疼。張開來!原來拳心裡藏了一塊碎陶片。

  從泥地屋子牆下撿回來的碎陶片,不知什麼緣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著。做陶那個人的影子,像一陣風,從她心底幽然拂過去。

  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還會有這樣一道影子吹拂著她的心、擾動她的心嗎?突然,雪關深深地抓緊了那塊碎陶,分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敲門聲這時響起來,她趕快把陶片塞入緹花小皮包內。

  來的是人稻村,指揮侍者提起她和麗姨的箱子。「來吧!雪關,你麗姨要我們先到大廳等她……」

  行李運下樓,退房手續已經辦妥,送她們赴機場的轎車就泊在大門外,稻村愁眉苦臉的,恨自己怎麼樣都沒能留住荒川麗子。

  可是,這也怪不了他,也許麗子都留自己不得……幾分鐘之後,雪關望見麗姨姍姍踏出電梯時,忽然有這種想法。

  麗子穿著夜藍色裙裝,斜戴夜藍絲絨帽子,幽幽藍影映在義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時吸引了大廳眾人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精心施了妝,她不再顯得那麼蒼白無顏了,但那臉上勉強牽住的一絲笑容,卻讓雪關看了難過,向她伸出手招喚她。

  麗子才走過來,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樣所驚,雪關順著她的目光也跟著望過去——

  就在大廳門側的一幅日本墨繪底下,牢牢地站了個男人,藏青服色,傾著半肩,也淨看著麗子!像是守候了許久……

  那不是三澤春梅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雪關詫異著,只見麗姨就這麼僵著與那三澤遙遙對望,露出一種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澤家的人,」稻村首先出聲,他認得三澤,機敏地反應,「會有什麼事嗎?

  我過去看看」

  「不,稻村——」麗子一聲叫,「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

  她走得顫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長的藍絲裙絆著。過去和三澤碰了頭,那三澤也不知跟她講些什麼,表情很激動,說了許多話,有片刻,兩人似乎僵持著,最後,三澤走了。留下麗子立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雪關和稻村雙雙趕上前,麗子卻驟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飯店。到上車出發,她始終未開口說一句話。

  車開上二條通,稻村猶豫地瞄瞄麗子,一句咕噥「如果沒有其它狀況,大概一個半小時會到機場」,麗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時像一面玻璃嘩啦啦的碎掉——

  「我們不到機場——」先是急遽地這麼一喊,然後,她的聲調開始發顫,「我們到三澤大宅。」

  跟著,雪關看到她的臉,只見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哽啞著嗓子說:「小悠人躺在家裡,他、他出了嚴重的車禍!」

  然而,他們見到的鐵悠,人是在三澤大宅沒錯,卻不是奄奄一息的躺著。

  他坐在一個幽深的紫籐子下,靠住一隻石砌的長椅,聞聲回過頭,一見到他們幾個人,他愀然變了色——

  「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暴烈的口氣,稻村頭一個就覺得不悅,瞪大眼望著他道:「你母親趕來看你,聽說你出了車禍。」

  鐵悠在石椅子後面站起來,兩手抓著椅背直叫,「誰要她來、誰要她來的——」

  「小悠,」三澤春梅從那老宅邸裡奔出來,汗熱的眉毛打著結,急急道:「是我去請太太的,她回來探望你,是關心你——」

  這個做傭人的,顯然為了請回女主人,還誇大了少爺的病情,他費了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聲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來對我虛情假意!」

  雪關老早把渾身簌簌顫抖的麗姨扶持住,忽而覺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裡像有條弦絞緊了,絞得欲斷。雪關在同時也感受到一股異樣,心口震盪地揚了頭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簷影子裡,鐵舟莽莽站在那裡,他那姿態教人戰慄,彷彿他從黑暗裡來,能把人也帶到黑暗裡去。

  一旦被他帶走,被鎖入他的世界,絕不會有機會逃離的。

  雪關心裡一陣一陣的泛起悸動,她一隻手本來讓麗姨抓著,現在她則反過來也抓住麗姨。抓著纏著,尋找力量,各自抗拒著……她們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開了口,「你錯了,小悠。」

  他的嗓聲本來過於朦朧低沉的,但在現場的一片肅靜裡聽來,那噪聲卻近得像附著耳的低嗚。

  「她會回來,說明了她不是虛情假意,她還是有牽掛的,雖然十年前她那樣斷然的拋棄了你……」鐵舟微微笑著,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而你需要她,這麼多年了,你內在有某一部分,仍舊是當年被拋棄的那個八歲孩子,始終沒有長大。」

  「鐵先生,不要這樣——」,三澤突然喊了起來,急灰了臉,想阻止什麼卻無力阻止,對鐵舟迸射出兩股眼神,竟充滿了怨毒。

  這人對鐵舟有著極深的敵意,當下雪關驚詫的想,而且,為的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道理!

  紫籐架子那頭,鐵悠一聲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歲孩子的面目在這一刻全暴露了出來,他從石椅子後面歪歪倒倒衝出去——

  這才露出一條結滿繃帶,上了板子的傷腿!

  只走兩步,他砰然一聲撞倒在石板徑上,還來不及哀號,他就昏厥了過去,白繃帶下汨汨湧出血來。

  「小悠!」

  他母親駭然地撲到他身邊,三澤、稻村也都慌慌張張的圍過去。

  雪關移了幾步,暈眩地停下來,望著濺血的綠草地,草地上的幾個人一團的驚亂,她覺得不知所措,舉了頭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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