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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蘇樺    


  晨光在騎樓下看見孟芹,她正朝他走來,晨光有些錯愕。那晚孟芹負氣離去後,他打過幾次電話到她工作室找她,總機小姐總說她外出或不在座位上,他以為孟芹是因為生氣才故意躲著他。

  「咦,你要走啦!」孟芹在他面前停下來,她把太陽眼鏡摘下來,露出一個光彩的臉蛋,絲毫沒有彆扭的樣子。

  「是啊!」晨光的情緒還未調整過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更顯得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剛剛跟一個家長有點衝突……」

  「那,我們找個地方喝喝茶,消消氣吧!」

  他們在附近找到一間泡沫紅茶店,孟芹打開她的真皮公事包,從裡面拿出一份繪畫展的參賽簡章遞給晨光。

  「入圍的作品會在歐洲的美術館做巡迴展出,我透過好幾層關係才拿到簡章的。」孟芹望了晨光一眼,「你試試!」

  簡章上的說明全是原文,晨光為難的笑說:「你別開我玩笑了!」

  「誰開你玩笑!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耶!」孟芹啜了一口檸檬紅茶。「你在才藝班教學生只不過是混口飯吃,別怪我潑你冷水,我想你心裡也有數,這種『十全大補班』最適合打工的美工科學生,不可能讓你教學相長的。」

  晨光被她戳痛了傷口。「欸,你有職業歧視喔!」

  「人要放在適當的位子才能光華畢露嘛!讓畢卡索來教那群小朋友,教到吐血也教不出一朵花來!」

  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在今天這種令人沮喪的狀況下,更讓他無話可反駁。

  「我剛才在門口看見你跟裡面的家長爭執,我是看不下去了,才到外面來等你。」孟芹不確定這麼說是不是會讓他下不了台,只是這麼多年的同學了,她真不願意見到他的才華在流逝的歲月中,一點一滴的風化消失。

  「朱世驊給我介紹了一個唱片公司的案子,我想……」晨光晃晃這份簡章,連上面的字都看不懂,還談什麼參賽呢

  「時間充裕得很,這是明年秋天的事,你慢慢準備,一天畫一筆都來得及!」孟芹的語氣聽起來像個推銷員。

  晨光莫可奈何的笑笑,心底其實很質疑自己的實力是否能夠參加這個比賽。一直以來,他都以紮實的面貌出現在同學之間,在口碑上,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實力派,但沉默了這些年,他仍然寶刀未老嗎?

  「你呢?」晨光問。

  「我?」

  「你大費周章的弄到這個比賽的簡章,總不會只是要我去比賽吧?」

  孟芹撇了一下嘴角,「我現在只能靠電腦了,真叫我畫啊?殺了我吧!」

  蓓蓓拿著菜瓜布跪在浴缸旁,她在浴缸裡灑了一圈紫色帶著花香的清潔劑,客廳的舞曲CD播完了,她匆匆出來按了放送鍵,再隨著節奏搖擺的晃回去洗浴缸和馬桶。

  她在蓮蓬頭沙沙的水聲中跟著音樂哼唱。她常想,雖然她是個明星,噢不!只能算是個小演員;但實際上,她更是個賢慧的女人,她總是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並且從不讓自己變得蓬頭垢面,像她這樣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人,結婚當天居然會被拋棄,真是天理何在?

  蓓蓓洗完浴室後將待洗的衣物拿到陽台,打開洗衣機,裡面是晨光洗好未晾的衣服,她遲疑了一下,決定替他晾起來。

  雜誌上說,看女人穿的貼身內衣式樣及顏色,便可知這人的潛在個性,這套心理測驗用在男人身上不知道准不准?蓓蓓拿起晨光的平口印花褲,心裡有點異樣的感覺……

  蓓蓓從陽台上進來時,晨光剛從外面回來。

  「我還以為你出去了。」晨光開冰箱拿水喝。

  蓓蓓說:「我在後面洗衣服。」

  「糟糕,我的衣服還在洗衣機裡!」晨光忽然想起來。

  「我幫你晾起來了。」

  「喔。」晨光的耳根子像燙熟的蝦子那般又紅又熱。「謝謝你!」

  「不客氣。」蓓蓓的笑容也有點兒尷尬,但她立刻又恢復了平常的神色說:「對了,剛剛才藝班打電話來找你。」

  「我不教了!」晨光簡短的說。

  「不教了?」蓓蓓有點詫異,他不是說教才藝班是他唯一穩定的收入來源嗎?

  晨光把自己丟進沙發裡,若有所思的問蓓蓓:「你有沒有什麼目標?」

  蓓蓓不瞭解他的意思,只覺得他的問題很突兀。「目標當然有,只是可能是個天方夜譚。」

  「說說你的天方夜譚長得什麼樣子?」

  蓓蓓十足作夢的表情說:「就是希望很紅啊!天天會有記者追著我屁股後面找新聞,然後跟些偶像男明星鬧鬧緋聞,最好還有個國際影友俱樂部!」

  晨光盯著她問:「你不希望有個代表作嗎?」

  蓓蓓忽然覺得晨光把她當成一個美麗,也許連美麗都沒有,但缺乏智慧的女人,她因此必須反駁道:「現在的台灣,電影已經算是掛了,電視又沒幾部是有水準的,我努力求生存都很困難了,還說什麼代表作!」

  「這個行業既然這麼沒前景,你還耗著幹嘛?」晨光這話雖然是說給蓓蓓聽,但其實也是檢視自己待在才藝班的意義何在,難道就為了每個月領那一點錢?可恨的是,少了那些錢,或許,他連一毛錢的進帳都沒有。

  蓓蓓的回答卻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已經買報紙慢慢找工作啦!」

  晨光望著她,聽出她的語氣有濃濃的不捨,是不捨演戲這份工作,還是明星這個頭銜?

  蓓蓓反問他:「幹嘛突然跟我提這些?」

  晨光把下午和孟芹聊天的內容說了一遍給她聽,蓓蓓極開心的說:「太好了,如果你的畫作入圍,你就可以到歐洲去啦!我也好好存點錢,明年我們約在左岸咖啡館喝咖啡,你覺得怎麼樣?」

  「這倒是個值得努力的目標。」經蓓蓓這麼一提議,他對自己的信心似乎又多了些,原來相約左岸咖啡館也會造成這麼大的動力。

  第3章(2)

  晨光排好了時間一面做唱片公司的案子,一面著手畫自己參賽的畫作,才藝班的課是割舍下來了,事實上,似乎也不得不如此。

  才藝班雖然打過電話來,但挽留的成分卻極微弱,老闆不明說,他也明白老師的重要性遠不及一個學生。

  「我對王太太也是很頭痛,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在招生真的很難,我發了一百份傳單,說不定還招不到一個學生呢!」老闆吐完了苦水,緊接著問他:「林老師,你什麼時候過來領鐘點費?順便把課程內容也帶給我好嗎?代課老師說不知道該上些什麼。」

  「等我過去再說吧!」

  「明天好嗎?明天我就把鐘點費結算給你。」

  「好。」這是他這些年學會的一點生存之道,留一點需求給對方,自己就不會顯得完全失去利用價值,而乏人問津了。

  最後一趟去才藝教室,學生每人畫了一張卡片送給他,也不知是誰提議的,總之比往常交作業還整齊,他感動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但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

  才藝班老闆問他:「最近在忙什麼?」

  「接了一個唱片公司的封套設計,案子很大,確實不能專心好好的教學生。」

  老闆這會兒才知道他是有實力的,立刻跟他商量再招一個班讓他上。

  晨光只是笑笑,沒有斷然的拒絕或爽快的答應。畢竟,來不及跟學生說再見是一種遺憾,他怎知日後這樣的遺憾會不會再度發生呢?

  況且離開才藝班應該算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孟芹在這個時刻起了一個催化的作用罷了。雖然他口頭上和蓓蓓約定明年秋天一起到塞納河的左岸,但在晨光幻想的畫面裡,卻總是和孟芹在午後的露天咖啡館曬太陽的情景。

  蓓蓓左等右等,等不到「香港?百點子」通知她領片酬,那場露了臉就見光死的古裝戲一結束,足足有大半個月沒人找她拍任何東西。報紙的分類廣告雖然每天翻看,但無一不是要求大專以上相關科系,並且諳電腦。

  蓓蓓打了幾天電話都找不到徐靂的人,傳播公司裡的總機小姐也不知哪兒去了,每次接電話的都是不同的男人,唯一相同的是,透過電話傳來的聲音十分混濁,彷彿一片兵荒馬亂。她心裡有不祥的預感,遂親自到傳播公司走一趟,果然發現人去樓空。

  「香港?百點子」的鐵門深鎖,門口的紅色踩腳墊被燒成一塊黑炭,走道上的盆栽都焦黃的垂頭喪氣,等待救援。

  蓓蓓明知裡面沒人了還是狠狠的按著鈴,她的手指死命的按住那個有音符的、發黑的鈕,鈴聲持續不斷的響著、響著、響著……

  悶熱的午後,一陣急雨,蓓蓓在騎樓下躊躇著。人倒霉的時候,連天氣都要和她作對,她豁出去的走進雨中,立刻被急馳的車輛濺得一身泥水。路人多半以為這個女孩失戀了,因為只有失戀的男女才可能在大雨滂沱的時刻失去理智的走在馬路上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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