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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葉昭潔    


  楔子

  有一種鳥,叫織巢鳥。

  雄鳥用它小巧的喙,銜來乾草,一根根地織就起碗狀的美麗小屋,然後靜候著雌鳥的來臨。

  日子一天天過去,雌鳥依然杳無音訊。

  癡情的雄鳥願意為雌鳥擔負起所有的保護責任,它打翻鳥巢,尋找新草,再築一個……

  如此週而復始,織巢鳥總是忙碌地織就一個又一個的巢,一天又一天地等待它心愛的妻子……

  第一章

  眼看著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李盈月的心真的好痛!

  但有什麼辦法呢?除了陪著他,她還能怎麼樣呢?望著文明中已經截去的右肢,空著的一截格子襯衫袖,李盈月恍惚是在望著自己空泛的未來——

  高一那年下學期,寒假裡超低的氣溫直到開學仍延續著;李盈月不情願早起,非得要拖到上課鈴響時才及時踏入校門,還和門口的教官費了好一番唇舌才准讓她進去。

  一進教室,新學期新座位,整個的「大風吹」過了,李盈月相了半天,才在末排看到一個空位,心想:這麼個邊疆三不管的地帶,是大家爭相搶奪的上好據點,竟也有閒置的時候!當下,她毫不猶豫地一屁股坐了上去,搶奪機先。

  不久,台上來了個新老師,說了些原班導師懷孕生產云云,這些,李盈月老早知道的,她壓根兒沒興趣聽,東張西望間,突地瞧見了一雙極大且亮、滿含著笑意的眼睛在向她示好。

  那當下,李盈月整個的心思即全被攫去了,她從沒見過一雙眼睛能那麼清澈見底、能笑得那麼純那麼真那麼好看得教人受不了!她整整呆望了有一世紀那麼久,卻仍覺不夠;連下課鐘響了都不知所覺。

  前所未有的,她心底有個看他一輩子也不厭倦的奢望,那真是個要不得的浪漫想法。

  那號人物不是班上的人。

  哦!當然不是人,他好看得像個天使。

  「我休學一年,復學後被編到你們班上。」

  對方一開口,李盈月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想大方地向他問好並表歡迎之意,慌亂中,也只以傻笑收了場;倒是那對眼睛會說話的男孩先開了口。

  「我叫文明中,去年因惡性汗腺癌截去了右肢,休學了一年,現在好了。」對「好了」二字,文明中似乎並不確定,又解釋:「醫生說,雖然可能復發,不過目前狀況很好。」

  李盈月望著他的右手只剩一小段,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正想著,文明中又說:「還好我是左撇子,截掉右手,寫字還沒問題。」

  李盈月看著他,難怪那雙眼那麼亮、那麼澈!這年頭不聞癌色變還能如此樂觀的人,真是鳳毛麟角,更何況他連右手都失去了。

  也不知是那雙眼睛迷人,抑或有一點點同情,伴著一點點佩服、一點點愛心,甚或是少男少女對悲劇缺憾的一點點幻想與著迷,李盈月毫不保留付出全部感情,向命運孤注一擲。

  後來想起來,那天文明中不須要解釋那麼多的,如果,他不對初次見面的李盈月,毫不保留地道出生命中極黯淡的那部分,李盈月或許也不會陷得那麼深。

  這想法,在文明中再次發病時,使李盈月有種上當的感覺。

  不可否認,不愛唸書的李盈月是因為文明中才能勉強考上大學的。放榜時,文明中更為了李盈月,放棄了一流的國立大學,和李盈月上同一所山腰上的私立學院;但,正值他們生命最輝煌、最燦爛的那一刻,文明中的汗腺癌復發,而且已轉移了——

  「化學治療可以痊癒嗎?」

  「手術割除呢?」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還有多少日子……」

  在醫生一而再地歎息中,家人的要求日益降低;除了淚水,也只有淚水。一團原本可以不相干的烏雲,密密地籠罩著李盈月當新鮮人的喜悅。

  李盈月寧可她從來不曾認識文明中,寧可那天開學日早些起床,寧可不曾見過那好看的笑,寧可壓根兒不愛他!

  但很快的,李盈月覺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該在文明中最困難的時候,還去想這些不可能的事。

  「月,如果我放棄治療,你願意陪我走完這最後一段嗎?」文明中望著天花板,平靜地問。

  任誰聽了都要心酸,何況是相愛相依的戀人!

  「明中……」李盈月想說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話,或意志力要堅強之類的鼓勵,但心知肚明,說什麼也都挽回不了一點一滴逝去的生命。

  「爸媽都希望我繼續治療,但是,打針又能控制多久呢?你是我最愛的人,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上大學!」李盈月沉默許久後,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學嗎?我們要一起上大學的!你千方百計逼我唸書,要我上大學,現在我考上了,你沒有理由缺席啊!我討厭上當的感覺!我唸書是因為有你,你說過你筆記會借我抄,考試會掩護我,我才答應上大學的!你說過,我上了大學可以由我玩四年,書你念就可以了,你當然得上大學,當然不能躺在這鬼病房裡逍遙,當然……當然……」李盈月淚水梗住地不能再言語,整個人撲向文明中,原想求個踏實,卻赫然發現薄被下的文明中已瘦骨嶙峋,更是悲從中來不可抑制。

  「盈月,我的寶貝!」文明中使力地抱緊她:「原諒我!我不該讓你愛上我,我不該……我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我以為只要去刻意忽視,它就會像煙一樣地消失,我以為我可以戰勝命運……」

  「你可以的!」李盈月抬頭,眼神堅定:「我們可以!」

  李盈月迅速地解開襯衫扣子,令文明中錯愕。

  「李盈月,你?」

  她接著把襯衣脫了,短裙也解下,紅著臉,鑽進文明中的被子裡!

  文明中被李盈月的舉止嚇著了,尤其,在觸著她冰涼的肌膚時,他抑住生理的衝動,急急掀被跳開。一拉一扯間,點滴罐不住搖晃起來。

  「盈月,這不能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我……我不能害你!」

  「把門鎖上,不然就是害我!」

  「盈月……」

  「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一切都來不及了!」李盈月半掩著胸,淚掛兩行說:「我來不及不愛你,你來不及不愛我,我們來不及更早發現病情惡化,要對抗命運、要延續我們的愛,我們只有讓生命再延續下去!」

  「你會後悔的!」

  「我?我早就後悔了!但後悔有什麼用呢?也許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有愛,如果今天我不這麼做,難保以後我不會後悔,不是嗎?」

  文明中扯掉點滴,繞過床,拾起她的衣物。

  「月,把衣服穿上!」他命令道。

  「……」李盈月如遭人一頓悶打,羞愧、憎恨交織,既不拒絕也沒伸手去取衣物。

  「月,現在你也許怪我,但以後,你會明白的!」文明中幫她披上襯衫,牽她的手去穿衣服,卻被她一把甩開。

  「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就直說好了!不必在這裡做偽君子!」

  李盈月匆匆地下了床,套上裙子,襯衫披著就衝出門去。「你會後悔!你會後悔的!」

  「李盈月——」文明中想追,氣一提起來,胸口便陣陣劇痛。他掙扎著回到床邊,拾起她遺落的襯衣,放在鼻前嗅了又嗅。

  他的肩隱隱地抽動著,好久好久,才聽見嗚咽的低泣聲。

  「我要你,我時時刻刻都想要你,你怎麼會不知道?……我的月!」他將飽含著李盈月體香的襯衣夾在胸與襯衫之間,環抱著自己,跌臥在晃動的點滴瓶下。

  「他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不肯要我?」

  盈月氣忿地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不斷地自問,不斷地自省,愈想愈發地不能原諒自己。

  「我都可以不顧矜持、不顧世俗眼光了,他一個沒有未來的人還顧慮什麼?」

  李盈月既氣恨又心疼地在伴她十年的抱枕上又捶又打,捶打仍無以洩恨,便重重地將抱枕往牆上丟去,這還不夠,追上去踩在上頭猛踹!待心情較平和時,抱枕娃娃原已綻開的一角,早已棉絮紛飛了。

  李盈月拾起抱枕,邊抽噎地吸著鼻子邊把棉絮塞回去對著娃娃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中太過分了,他難道不知道,我離不開他了?不這樣,他走了,我怎麼一個人活下去……,魯魯,我要一個孩子,你能理解嗎?我得替明中生一個孩子,只有這樣,我才活得下去。這是我和明中唯一的路,唯一的路了……」

  李盈月不知此時李母被方才乒乓的碰聲給吸引,她敲門不應,正貼著耳朵在門上聽呢!一個母親聽到女兒竟有未婚生子的想法,別說有多震驚了,更遑論對像還是個即將不久於人世的人。

  「這傻丫頭,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雖然明中這孩子不錯,但……不行,我得和他家人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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