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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淡雲    


  「嗯,會啊。」他說,隨手拿起話機按了幾個鍵,顏琳桌上的電話果然響了。

  「呵呵呵,真的耶……」她明亮的眼瞳轉了轉,「沒事了,忙吧。」

  詹祐庭移開了目光,顏琳又發起呆來。

  他會打電話來嗎?他的傷不要緊吧,看腦科呢!真希望不要緊,腦部受傷會有很多後遺症啊,上周在醫院,她趁他進門診室時偷偷把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放進他脫掉的夾克口袋裡,他會不會沒看見……

  他真的好凶!他看著她時,厭惡的目光總讓她覺得很傷,為什麼不肯給她機會彌補,不給她機會道歉呢……

  會不會就這樣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這件事,變成心裡永遠的遺憾……

  「啊對了!」她忽然喊,像小時候偷偷帶著青菜去找被迫丟棄的小兔子,她打定了一個主意。

  「嗄?」詹祐庭從繁忙的公事裡分神,一頭霧水的看著她。

  「我忘了晚上和方方約好看電影,她會來接我,所以不用麻煩你了,」她心虛的補上一句:「呃——我會跟我爸說的。」

  ☆ ☆ ☆ ☆ ☆ ☆ ☆ ☆ ☆ ☆ ☆ ☆ ☆ ☆

  「詠達」車業是汽車改裝廠,同時也是一支車隊,除了廠裡五個資深的師傅之外,固定參加活動的車友也有十五個人,自從在TIS舉辦的甩尾大賽中一舉踢走泰國選手奪得冠軍之後,詠達儼然成為本地年輕車手的聖地,今天更來了一個放棄學業想學車的小伙子。

  「煒哥,你就收我當徒弟嘛!我一定會非常乖非常聽話的,而且我非常聰明非常勤快……拜託嘛……」

  這小伙子已經跟前跟後,從白天哀求到現在都已經入夜了,仇煒之完全不為所動,他的寡言競車界早有耳聞,但是他卻是現在才明白仇煒之的冷漠幾乎到了鐵石心腸的程度。

  「煒哥,我想和你一樣,成為台灣的籐原拓海!」他終於說出他不同凡響的願望。

  仇煒之終於停下手邊的工作,看住他,這是一整天來,他第一次直視他。

  以為他終於被感動,小伙子心跳加速的期待著;仇煒之,天生的賽車手,他濃黑的眉毛是意志力的象徵,冷靜的眼神是行車競逐時最犀利的探照,他寡言是因為他專注,那一雙大手彷彿是為了掌握方向盤而生的。能成為他的徒弟,是一件多麼幸運而光榮的事。

  在他滿懷期待中,仇煒之卻只是淡淡的開口。

  「我要下班了。」

  小伙子幾乎口吐白沫,車廠內則是一片大笑,誰說煒之脾氣不好,被一個毛孩子纏了一整天都不發脾氣,可不是尋常人做得到的。

  「等你考到駕照再來,考到駕照之前,先在家看卡通吧。」詠達的老闆李驥南叼著煙走過來打圓場,他不知道為什麼,煒之這幾天的沉默總帶著幾分頹廢,彷彿天塌下來了,他也是這樣完全不在乎。

  「開車簡單,困難的地方在機械,煒哥不只駕車技術好,對車子的瞭解和改裝技術也是第一流的,我一定要跟他學才能……」

  年輕孩子充滿理想,但是完全沒人聽他發表。一個滿口檳榔吊兒郎當活像不良份子的中年男人走到車廠門口,正在門口工作的人雖然沒有立刻走避,但也不瞧他一眼,朝裡大喊:

  「煒之——外找。」

  李驥南交給仇煒之一個牛皮信封袋,那是這個月的薪水,然後朝門口探了探,拍拍仇煒之的肩,道:

  「你老頭兒來了,有話慢慢說。」

  「嗯。」仇煒之點點頭,一逕走到車廠門口,仇振寰嘻皮笑臉的迎向他,老遠就手心朝上的向他伸出一隻手。

  「又沒錢?沒錢就找我要?我欠你的嗎?」仇煒之冷著臉,情緒波動,頭也猛然發暈。雖然醫生交代過要休息,但,誰聽他的?既然只是「輕微」腦震盪,又何必休息?

  「你是我兒子,我把你養這麼大,你不欠我欠誰啊……」他的口氣像是對方問了一個極蠢的問題。

  仇煒之不耐,從他有記憶開始,沒見過仇振寰賺一毛錢養家。

  仇振寰實在辜負了這個好名字,敗光祖傳家業之後仍然繼續游手好閒,在外頭受氣心煩就回家打老婆小孩出氣,老婆被他打跑之後,兒子便成了唯一的出氣筒。十年前他因為販毒坐牢,他入獄的那一夜,也是十六歲的仇煒之有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原本以為他就這樣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誰知道兩個月前他出獄了,世界再無寧日。

  仇振寰當然不敢再打兒子,甚至連罵也不敢,只是三天兩頭來要錢,嫌少的時候就賴著不走。

  「你又拿我的錢去吸毒?」

  「沒有沒有,」無甚要緊的否認之後是理直氣壯的辯解:「吃飯喝水就用完了嘛,現在東西那麼貴,而且還有百分之五的營業稅是貢獻給國家社會的。」

  仇煒之不情不願的從外套內側口袋裡拿出才剛發的薪水,仇振寰大約是缺錢缺很久了,迫不及待的想從他手中抽走整個薪水袋,可是仇煒之手勁強,大掌一握,他根本拿不走分毫。

  「嘿嘿嘿……」仇振寰涎皮賴臉的笑,在他刀光似的目光下縮回手。

  「這些錢給你用到月底,」仇煒之從薪水袋裡抽出一部份紙鈔,交給他,冷冷的道:「月底之前,我不會再多給你一毛。」

  「知道知道……」他說,是完全沒放在心上的敷衍語氣。

  拿了錢,仇振寰腳不著地的走了,站在原地的仇煒之心情大壞,他知道那老東西仍然繼續在吸毒,血被那些毒蟲吸光了,現在像只蜘蛛牢牢抓住倒楣的親人,透過這一層令人憤怒且無力改變的血緣關係,吸他的血。

  一種永遠不能翻身的壓迫感緊緊扼住他的喉嚨,他不自覺得深深吸一口氣。

  回到住處,扭亮了燈,那部紅白相間擦拭得晶亮的Silvia在燈下沉穩默然,這是兩年前花盡辛苦的存款買來的寶貝,外觀是采青選的顏色,她說白色和紅色代表理性和熱情,現在車子還在,但是她已經走了。

  只有車子不會背叛。

  掀開引擎蓋,他仔細審視引擎室裡的每個零組件,他對它們的熟悉,就像醫生熟悉人體構造一樣,但更不同的是,車子陪他闖蕩、陪他揚名,陪他突破極限……但挑戰是接踵而來的,甩尾大賽中他雖然以戰略和高超的駕駛技巧險勝,但引擎動力的不足仍會是未來比賽的致命傷,該換!但是錢從哪裡來……

  下意識的摸摸口袋,紙條已經皺得不像話了,但娟秀的字跡仍在,娟秀的人影也在,陰魂不散的跟著,跟在腦子裡,像不許人把她忘記似的。

  他還不夠嘔嗎?那天在采青家裡被羞辱得還不夠,還要這個女人不時出現提醒他?他只想把她忘記,但她卻不肯善罷甘休的不斷自動出現在眼前。

  那麼愛賠償?那好,就狠狠敲你一筆!

  從外套口袋裡抽出手機,對著紙條按下號碼,忽然覺得身後有人,他回頭,整個人楞掉。

  又是她!綁著馬尾,站在燈下,一身的純白,態度那麼誠懇,那麼無辜,他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麼這個虛榮勢利的女人會有那麼單純的神情。

  「你來幹什麼!」怒氣在一瞬裡點燃。

  「我……」顏琳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扯謊支開了詹祐庭,她才能到這裡來,一定要把想說的話告訴他。「我想知道你現在身體好不好……我在醫院遇到你,很不放心……」她輕輕踏進車庫。

  「現在你看到了,我沒死,你可以走了。」

  「我能知道醫生怎麼說嗎?你一直沒和我聯絡,我很擔心你……」身段是夠低了,但是對方還是不領情。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仇煒之大手一揮,幾乎撥到她的臉。

  顏琳一張白晰的臉急得漲紅,眼眶也紅著,晶瑩的淚水成串滾落下來。

  「我……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她抽噎著,委曲極了。「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如果你有任何損失,我願意賠償……」

  她的淚讓仇煒之想起那天的雨,他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天變得更殘缺。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道歉?」道歉,又能彌補什麼?

  顏琳哭叫起來。

  「你為什麼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呢,為什麼不能冷靜下來處理這件事,我每天都夢見車禍,夢見滿地的血,我被你嚇到了……而且,那天是你跑到馬路上來,根本就是你的錯!」

  那天,的確是自己的錯,仇煒之見她哭紅的鼻頭和眼睛,忽然覺得不忍;怎麼把莫名的怒氣發在她身上,他的殘缺,和她無關……

  「那你為什麼還來道歉?」等她情緒緩和,仇煒之走近她,挑釁的說,但已經和氣不少。

  「我……我有道義上的責任啊……」她秀秀氣氣的拿出面紙擦眼淚,擤鼻涕,然後四下張望找不到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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