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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應廣璐    


  第一章

  雨突然傾盆而下,許多騎士都減速慢行了,而她卻像趕著去投胎,在又滑,又濕的台北夜街上疾馳,於大小車輛的縫隙中鑽進鑽出。

  不是她不愛惜生命,而是美娟再三警告,等到七點半算是仁至義盡,過時不候,保證人去樓空。為免失之交臂,她只好有橫行街頭。

  她的雨衣灌滿了風,在車水馬龍中招搖過市。

  嗯?唐寧單腳放在地上,車身半傾。

  前面是不是交通事故發生,不然,怎會動彈不得?

  唐寧前後左右觀察一遍。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看來殺出重圍的機會不大,不禁眉心微蹙。好吧!要亂大家一起亂,反正不守法的人滿街都是,不差她一個。她決定另辟戰場——轉戰人行道。

  在行人的雞飛狗跳和謾罵聲中,她一再說抱歉地挺進,好不容易來到路口不遠處,卻硬生生地被一位穿制服吹哨子的人攔截下來,停在某辦公大樓停車場的出入口。

  原來如此,笑死人,憑什麼要讓他們先過?路又不是他們開的,是台北市全體市民的。這種占路為王的野蠻人,在古代叫「土匪」,現在比較好聽叫「權貴」,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兩者之間是烏龜和鱉的差距,他們的字典裡面沒有第三聲的「禮」,只有第四聲的「利」,兩眼望去只看到自己的鼻子,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沒錢的小市民活該倒楣在這裡當蝸牛爬外,不要忍受他大老爺「噗」的一聲揚長而去的烏煙看病鼻。

  有錢就了不起嗎?錢可以壓「死人」,但壓不死「活人」,尤其是活得有骨氣的人。

  不遠的路口已亮起綠燈,車道裡仍無聲無意,不見車頭冒出。真氣人,難不成還要杵在這裡站衛兵迎接他出來?唐寧加足馬力飛了出去。  先沖先贏,誰怕誰啊!

  「砰!」只覺車尾突遭重物撞擊,還來不及緊急煞車,就已人車分離被拋在半空中,感覺還在「嫦娥奔月」時,一個反轉,她直線下墜……

  幸虧命大,她安全降落,但損失不少,自己的右手肘隱隱作痛,二手坐騎後半部凹陷了一個窟窿,嗚呼哀哉的是多日不眠不休硬搾出來的畫稿,正陳屍在「豪華」的大車輪下。

  面對眼前的災禍,唐寧覺悟到她又得吃泡麵度日了。如果因手傷短期內無法提筆作畫的話,勢必有一個人要跟著倒楣——美娟又得養她一陣子了。

  還爬不起來的唐寧,索性坐在雨中,揉撫著右手肘。

  一條人影突然擋住她的光線,唐寧抬頭一瞧: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頭皮光可鑒人,有牛鈴大的眼睛和兩撇短髭。

  正宗「袁大頭」!唐寧噗哧一聲。

  「笑什麼!我看你嫌命太長了是不是?趕著去送死也不要找我的車撞,我賠不起。」濃厚的外省腔,中年漢子粗聲粗氣地責罵唐寧。

  今天是招惹誰了,全天下的倒楣事全應驗在她一個人身上。

  撞了人不僅沒道歉,反而破口大罵起來。就算她有錯在先,也不至於萬劫不復吧?何況他也不見得完全沒錯,先是危害交通,妨礙汽機車「行」的權利,更過分的是詛咒她該死,這種沒口德的人,小時候缺人教導,好吧,今天就成全他,給他上一堂「公民與道德」,免得日後又有倒楣鬼遭他的毒嘴。這樣也算是替天行道,功德一椿。

  唐寧扯下雨帽,順手將濕漉漉的劉海向後一拔,標緻的臉上雖滿是怒意,仍引起在旁圍觀群眾的騷動,悄悄地討論——「哇!那個女的好漂亮!」

  「是啊,是啊,她去當電影明星一定紅遍天,什麼鞏利、林青霞,只有靠邊站的份。」

  「何止啊!我看可以去參加世界小姐選美,為黃種人爭光,穩奪后冠!」

  唐寧沒理會喋喋不休的言論,那些話她聽慣了,也不會拈沾自喜,她的目標只鎖定在那個剛結下樑子的「袁大頭」身上。

  「你這人沒血沒淚,撞到人也不先問看看有沒有怎樣,光會凶人,我跟你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嗎?非要詛咒我死翹翹。」她沒她氣地說。

  「誰叫你不守交通規則,像你這樣橫衝直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難看,要不是我上坡都會減速,你還能站在這裡說話嗎?」這小妮子要是被撞死多可惜呀,暴殄天物!他替她慶幸。

  「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留我一條小命的大恩大德。」她快噴血了。

  「不必說得這麼諷刺,交通會這麼亂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就算不為自己,也為父母著想,辛辛苦苦拉拔到大,如果就這麼走了,豈不是大不孝。」

  又被他說了一頓,還挺語重心長的,但並未平息她的怒氣,何況他開口閉口都脫不了要她死,唐寧反駁道,「你這人早上忘記刷牙,是不是?嘴巴那麼臭,專觸人霉頭,還亂扣帽子,什麼我不守交通規則,你倒說說看觸犯了第幾條交通規則?」

  「你還敢問?怎麼被撞的就是答案,居然騎在人行道上,又不遵守交通指揮,被撞是正常的,我一點錯也沒有。」

  她當然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只不過是小小的疏失,有必要受這麼大的窩囊氣嗎?哼,看這情形也知道他絕不可能道歉或理賠,沒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已算客氣。想到這兒,唐寧的肝火跟著上升。現在不該有息事寧人、打退堂鼓的心態,否則,他那種人一定是得寸進尺、窮追猛打,把她批評得體無完膚,所以必須據理力爭,強詞奪理也行,就是不能向他低頭,僅管只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她也高興。

  「那個是你們公司的警衛,又不是具有公信力的交警,我為何要服從他?更何況他不是在舒解交通,這條巷道會癱瘓,還多虧他英明的指揮,」唐寧嘲弄,「路口明明是綠燈,卻硬把我們全部攔下,好讓你們公司的車子一部接一部出來,若不是你們插隊,這路也不會堵成這副德行,我也不需要騎上人行道。」

  「你少扭曲事實,顛倒是非,明明是自己不對,還推在警衛身上。」這小妮子黑講成白,他有點動怒。

  「你當然和警衛站在同一陣線上,你們領同一個老闆的薪水,一看就知道你蓄意掩飾警衛的錯誤指揮,想逃避撞人的責任。」唐寧咄咄逼人。

  「你……亂講!」中年漢子一氣起來就結巴,臉紅得像關公。

  「你才亂講,撞了人理當要賠償,付醫藥費,其他的我不追究。」這索賠合情合理。

  「哦,說了半天結果是要錢,想敲搾是不是?老子—毛錢都不給!」一聽到要賠錢,他的嗓門更大,而且更加口不遮攔。

  敲搾?她有被打耳光的感覺,如果目光能殺人,他一定已經躺下來了。唐寧感到自己渾身都是熱流,是因為極度的氣憤。

  「你是我見過最差勁的人,撞到人了,連起碼的關懷慰問都沒有,要你付醫藥費,就誣說我敲搾,我可以告訴你誹謗名譽,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唐寧咬牙切具地說。

  「對呀,對呀。」圍觀的群眾鼓燥。

  「你去告!什麼陣仗我沒見過,也沒怕過什麼,還會怕你這毛娃娃告。」他氣極地說。

  她傻眼了,卯上一個桿子頭,唯有硬著頭皮掰,「這樣最好、最省事,免得法院屢傳不到。」

  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制止不了他們倆的舌槍唇戰,反而影響到豪華轎車裡的皇甫伸明,他貧然地合上《財訊》,英俊的臉上極度不悅。

  老王是怎麼搞的,還擺不平?皇甫仲明眉毛緊蹙在一起,兩眼怒視車窗外正吵得不可開交的男女。那個女和背對著他,兩條辮子不停地甩呀甩的,苗條又高挑,光是身高老王就矮了半截,顯然在氣勢上也屈居下風,已爭得臉紅脖子粗、吹鬍子瞪眼睛,看來是碰到一隻會咬人的胭脂虎。

  皇甫仲明跨出車門,不耐煩地說:「老王,別跟她囉嗦,問她想要多少錢?」

  什麼!好狂妄、無禮的口氣。難怪會有這種惡僕,原來背後有狗眼看人低的主子在撐腰,這種主僕在古裝劇裡的出場,不脫腦滿腸肥的主子帶著狗奴才上街橫行霸道。她倒要好好瞧瞧,唐寧生氣地轉身。

  原是以為是那種看後要洗眼兼嘔吐的人,上天還滿厚愛他,黝黑的皮膚、一雙清澈的大眼、俊俏的臉龐、帶著貴族氣質。此刻他的高傲正表露無遺。

  通常這種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中看不中用,沒有真材實料,很容易在言談舉止中露餡、穿幫,只會膚淺地炫耀自己的多金、到手的女人、顯赫的家世,其實不過是投對胎而已,有什麼值得驕傲?

  剛剛的言下之意就是最好的人性試煉,他沒品,把她當成窮要飯的。唐寧鄙夷地說:「有錢就很狂是不是?好,賠我—百萬,勢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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