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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阿蠻    


  丁香接過布巾,抬頭挺胸跟著於敏容走回造型設計區,她的洗頭記便堂堂隆重地在「雲霓美人」上演。

  當然,在缺乏綵排、演練,編導又惡意缺席的情況下,丁香的這場首演是萬分地難熬。

  首先,於敏容從剛進門的顧客群裡挑了一個看起來準會亂咬人的獅子頭先生給她洗。

  她只得硬著頭皮,抱持壯士斷腕的心情給獅子洗頭。

  不料,獅子好修養得很,連耳朵頻頻進水,眼睛沾上泡沬都沒吭一氣,只就一徑地看報。

  當然,丁香對自己的笨拙與不夠專業是從頭抱歉到尾,就差沒有剖腸劃肚表露真意,終於掙扎到最後,她誠惶誠恐地詢問獅子大王要挑哪一位設計師剪頭時,才赫然發現對方夢裡見周公已有好些時候了。她暗想,這分明是老天有眼疼到她這個憨人,也算是台北此行不幸中的大幸。

  接下來是漂了個清湯「叉面頭」,「頭主」聶小倩年紀跟丁香相仿,擁有一發長溜溜得教洗髮助理恨得牙癢癢的頭。

  怎麼說明呢?

  首先,頭髮雖長,欠缺保養,但也曾是過來人的丁香還是得說些誅心違論,讚美她的長髮飄逸。

  第二,頭髮雖長,欠缺保養,因此發尾處有三分之二呈現分叉狀態,其中有叉得比白嘉莉的旗袍還離譜的,更嚴重者甚至令丁香聯想到蟑螂腿毛,試想,手裡搓著一束那樣的東西,教人牙齒怎不打顫。

  第三,頭髮雖長,還是欠缺保養,為她梳理沖洗過的頭髮時,像在掏解一團棉絲似地,這頭總算開了,那頭又不知死活地糾纏了回去。

  最後是前輩阿玲點撥丁香,抹了三回香油膏將頭髮梳通才算完了一件大工程。

  丁香也曾幾番想找把剪刀,為聶小倩整理頭髮,但就怕好心沒好報,對方成了倩女不打緊,自己反變幽魂,那可不妙。

  所以於敏容一看到她兩眼到處瞟,馬上就塞給她另一尊「翠玉白菜頭」時,她是真心感激的。

  但不到五秒,她就把於敏容那張臉打進壞巫婆的心牢裡,坐監去了。

  「翠玉白菜」,光是望文生義就令丁香不敢輕舉妄動。此頭主是個年過花甲的銀髮貴婦,聲音反倒裝得嬌嬌嗲嗲的,她一聽丁香是新來的助理,馬上坐立不安起來,如果你以為她是怕了丁香,那你就料錯了,她是還其本來苛婦拗客面目,要丁香一個動作不差地照著她的吩咐行事。

  譬如洗頭前的按摩,通常至多二到三分鐘,她卻把「雲霓美人」當成專治鐵打損傷的接骨按摩院,足足要丁香馬她一節才肯喚停;洗頭時不是一會兒嫌力道不夠勁,就是抱怨丁香下手太重。

  當丁香要把她頭頂上的泡沫處理掉時,她又一屁股地緊跟在後,想要檢查丁香有沒有把她稀有的銀髮給洗脫掉,給果在水槽孔裡挑出了三根銀絲,她一臉傷心欲絕自暴自棄的模樣,差點沒把丁香逼瘋,後來投丁香自動為她再按摩三分鐘後,她才釋懷了些。

  歷經前述三種頭後,忍功了得的丁香是愈洗愈有心得,接下來的米粉頭、鋼絲頭和鳥窩頭皆不足以構成威脅,儘管如此,還是有顧客對經理抱怨她的洗頭技術不佳,她本來很在意對方的看法,但發現抱怨者是阿奇的老顧客之後,原本懺悔的態度便保留了不少。

  終於,在站了近五個小時,洗完第十八尊頭後,於敏容對丁香下了一道「大赦令」,丁香發僵多時的四肢這才癱塌了下來。

  她緩慢地朝廚房慢踱而去,總覺得這身不聽使喚的軀殼像是被三流科學家實驗拼裝組合過的複製品,暇疵處處曝現,尤其是行走時,她蹣跚的左腳老是要去誘拐她的右腳,偏偏這店裡有十來雙虎之眼把她當成頭號公敵直追緊瞪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又支撐到廚房,沒讓自己在地磚上跌股,平白添給別人一樁茶餘飯後的笑柄。

  現在,她獨自面對冰箱而立,肚皮猛然拉起警報,兩短一長,頗具節奏,令她振奮地拉開冰箱門,不料滿懷期待成空,葡式碎蛋塔真是碎到渺茫無影蹤。

  她一下反應不過來,只能對著寒氣四溢的冰箱發楞,彷彿不信邪,猛把頭湊進巨無霸冰箱摸索一番,結果她從上層冰庫一路往下搜到蔬果冷藏盒依然不見蛋塔芳蹤。

  她忍不住奇怪了!不相信有人會去動那盒蛋塔的歪腦筋,莫非那人跟她一樣已餓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一陣腳步把丁香拉回現實世界,她不慌不忙地將頭自冰箱裡縮回,打直腰桿,回頭想和剛踏進廚房的前輩解釋,結果回眸一觸及來者犀利的目光,話就自動卡在喉嚨間,進退兩難。

  兩人沉默了幾秒互瞅彼此;一個眼帶防備,另一個是則是深藏不露。

  丁香首先打破沉默,稍噎一口氣,才支吾解釋。「我剛才在找我的蛋塔,是下午時於姊給我的,我放在冰箱裡,結果……」

  佟青雲瞥了她身後的冰箱一眼,微點頭後便接口,「結果你的蛋塔不翼而飛了。」

  丁香尷尬地點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難為情,她又不是那個不告而取的人,也許是她早先看不起那盒蛋塔,如今卻又巴望著蛋塔現身吧!

  佟青雲眼見丁香為了一盒失蹤的蛋塔而滿臉羞慚,遂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開,「實習第一天,有遇到任何問題嗎?」

  丁香想對他抱怨累,但-想起他的身份,本能地住嘴,將頭搖了搖。

  怎知錯走一步棋,她看到他原本帶著人氣的臉刷地轉成鐵黑,知道自己撒謊被他識破,再加上他突如其來地將雙手提起,心虛更兼心慌的丁香恰如驚弓之鳥,-頭便往右側那道安全逃生門偎了過去,以防他要掄拳K人時,找得到路逃逸。

  佟青雲停下動作,眨眼看著丁香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和那道逃生門半晌,搞清兩者間的關聯後,他差點沒捧住肚皮,爆出一陣大笑。

  不過他終究忍住笑,將快要掀開的嘴皮抿得更牢,並且強將那雙遭人懷疑過的雙手提起,略過深藏一籮筐笑意的肚皮,閒閒彎架在胸前,一脈若無其事地問:「你……應該還沒吃過晚飯吧?」

  他拴得很緊的自製口吻聽在丁香耳裡是充滿警告與憤怒的。

  這讓她中規中矩地答了,「還沒。」細若蚊蠅的語氣順從,但魚珠般大的眼眸還是隱約閃著一絲叛逆跡象。

  佟青雲當作沒看見,隨口便建議,「我也還沒吃,你就順道跟著來吧。」

  不給丁香任何發呆的時間,他三步走近她身旁的逃生出口,大手往橫把一按,推開厚重的門,示意她走前頭。

  丁香起先愣了下,被他一句風涼的「你有餓到走不動的地步嗎?」刺醒後。兩步並作一步地先行下樓。

  到餐廳的一路上,她跟在佟青雲的大後方,心底不時想,本以為他會命令自己去街上找小吃攤獵食,不料情勢竟會「逆轉」成這樣,她連站在他半徑一公尺內的圓面積裡,都會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若要同桌吃起飯,她就算僥倖不得胃潰瘍,飯粒也準是掉滿地!

  而她本有喊累的機會,卻被她逞一時之快的愚行給戳破。幾番,她想上前拍拍前面那人寬闊的肩頭,打算以行李重,不方便跟著師父去吃白食為托辭,但又怕被佟青雲譏她二度逃難而作罷。

  這左思右想遲遲找不到一個合理的借口,眼見該飯館斗大的招牌已近在咫尺,師父前後腳皆已跨進門檻,加之她不爭氣的肚腸實在鬧空城計得厲害,這樣耗站在騎樓上「蘑菇」也不是辦法,無計可施下,只好硬著頭皮,兩腳怯怯地走了進去。

  第四章

  餐廳裡燈黃幽暗。

  甫從通明的樓梯入暗室的丁香,雙瞳尚不及適應新環境,還以為自己栽進黑壓壓的大窟洞。所幸她還能聽見高談闊論的饕客們用三尖叉與兩刃刀磨割肉盤的噪音,復甦的瞳孔也開始辨示出穿著一身黑的服務生端著兩盤嗤嗤爆響的鐵板熱牛排,在她眼前晃來繞去地找著食客。

  嗯,一陣陣奪命肉香瀰漫而來,差點沒把餓得發慌的丁香給勾上去。

  一位年紀二十開外、身材曼妙的女服務生及時現身,詢問她是不是叫丁香,見她點頭後,便領她走過噪音頻密的溫馨家庭聚會區,再穿過燭影撩人、蜜語切切的情人雅座區後,來到裝潢雅致的商務洽談區。

  丁香跟在女服務生的身後,老遠瞄見佟青坐在偌大餐室的底端,優閒地翻閱一本雜誌。她踩著被動的步伐走近他所佔據的桌首後,沉默佇立在旁,一動也不動。

  機零的女服務生見狀,微彎下苗條的腰,提醒眼前這位氣質優雅、相貌堂堂的男客。

  「佟先生,丁小姐人已到了。」

  佟青雲依舊讓丁香原地站了三秒,才慢條斯理地闔上雜誌,抬眼客氣地對女服務生說:「小姐,可不可以請你送兩份餐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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