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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笙晴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宇。分飛後,淚痕和酒,沾了雙羅袖。 大雨滂沱,在蒼茫天地間無間歇地落著。 九歲的思守拉開車廂簾幔,撐了把小傘,獨自下了馬車。 「守兒,別走太遠!」車廂內,娘的咳嗽聲傳來。 「知道了!」思守應了聲,往一旁的野林步去。 爹醇厚的聲音接著傳來:「這裡是瞿羅山莊的範圍,我不會停太久!」 「咳咳……我孩子都替你生了……咳……你還怕我會回瞿羅山莊嗎……」 「說不怕是假的!」 「……咳咳……」娘笑著。 染上風寒的娘咳個不停,談話聲裡,夾帶著熟睡中妹妹的打呼聲。 沒心思聽爹娘講些什麼,思守越走越遠,入了野林。 微弱昏暗的光自頂上樹葉灑落,大雨浙瀝浙瀝,清脆聲響縈紛耳際。 他們本居於大漠,這回入宋地,是因為娘想極了自己的雙親才偕著一家大小返回故里。 踩斷殘枝,她愕愣著直視前方,因為樹林中有一雙眼,正沉沉地盯著她瞧。 那眼神,無波無動,深邃得如同大漠星逝月隱的漆黑夜晚,沉得叫人胸口悶痛。 那人,是個少年,冷峻的面容清逸出塵,一襲白衣白得刺目,雨落在他身上,落入他的眼,他依舊文風不動,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微張著雙唇,發不出聲。 她在他的眼裡,讀不到一絲喜悅,她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具徒有空殼的軀體,他什麼也不存在的眸中,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不懂,他怎會有如此令人悲傷的眼神。 「守兒……」阿爹的聲音由野林外傳來。「該啟程了……」 阿爹的叫喚讓她望向林外,再回首,林間一片寂靜,唯有雨聲浙瀝淅瀝,不曾停歇。 他消失了!她有些悵然。 回到車上,妹妹仍睡著,馬車又開始前行,娘和爹坐在前頭,一把紙傘遮著不斷落下的滂沱雨勢。 「走了這些天,辛苦你了。」娘對爹說著,語調輕柔。 「我不覺得辛苦。」爹駕著馬,平穩而迅速地前行。 娘笑著。 思守掀簾,探頭望著爹娘的背影。爹直來直往,是漢民典型的豪放性格,娘溫柔婉約,是他人所謂的名門閨秀。他們兩人南轅北轍,卻私定終身,以長生天為證,自此永不分離。 她突然想,是不是哪一天,她也會遇見那麼個人:心甘情願地將心掏出,讓他成為自己的天,無怨無悔一輩子? 她又憶起那少年深邃的眸。 不久之後,大漠起了戰事,可汗派人快馬加鞭,將爹請了回去。爹是可汗手下的第一勇士,他關係著蒙古的生死存亡。 爹走後,她們母女三人住進了娘的哥哥家,娘想見的雙親在多年前就已雙雙逝世。 娘在家中排行第四,兩個姐姐出嫁後,家中由哥哥掌著。 見到娘,娘的哥哥發了很大的脾氣,說娘丟盡了家人的臉,無論如何都不原諒娘,只容許她們暫時寄居,等著爹回來。 但大漠戰事一起,烽煙漫漫了許多年,爹音信全無,從此失了蹤影。 娘等不到摯愛的良人歸來,深深害了相思,再加上原本多病的身子,與一直未癒的風寒,浙漸地,纏綿病楊,再也起不了身。 爹不在的這些年,原本常帶著淺笑的娘漸見愁容,最後等不到深愛的人前來,便合眼長眠了。 思守,是爹娘為她起的名字,那是爹娘對自首偕老的希冀。但,是不是所謂的天長地久,都這麼困難? 她回想娘與爹當初恩愛的背影,想起他們原本無憂的生活,忽然間她又記起了他——那個有著空洞眼眸的少年。 大雨滂沱中,驚鴻一瞥,她的心就這麼被揪緊,再也放不開來…… 待在娘親娘家的最後那年,傳聞金人打來,娘親的哥哥便帶著妻小不見了蹤影,留下滿屋愕然的奴僕,與她們姐妹倆。 某天的夜裡,血染上了府邸,淒楚的哀嚎嚇醒了睡夢中的她,她張眼,只見一把森冷的劍在月光下閃動,有雙殺紅的眼,四處尋著是否還有活口。 她以為眾人口中可怕的金人來了,抓著妹妹,趕緊往外跑去。 又一聲淒厲慘叫,府裡的老僕人倒下了。她認得那是平日送飯給她的福伯。 思守搗著嘴,一口穢物湧至喉間,腹中翻絞。萬分害怕的她抓著妹妹的手拚死逃出,不敢回頭。 跨出大門之際,耳邊傳來某個丫鬟淒慘的哭叫聲,她搗住了耳朵不敢聽聞,因為無論如何不忍,自己這副身子無能也無力救得了她…… 第一章 艷日高掛,熾陽毒舌肆虐著平江城境內每一條街道。 石板路被火辣的高溫蒸起了氤氳熱氣,失去微風輕拂,這年的夏季悶得令人心浮氣躁。 平江城是東北最繁華熱鬧之處,各色各樣商行林立,過往行人穿戴華麗,絲毫不見戰禍的蕭瑟。思守窩在街角陰涼處,一雙眼緊緊盯著不遠處酒樓內的一切動靜。她衣衫襤褸,髮絲纏亂,眸裡微露疲憊,臉龐也沾著污泥。長期的顛沛流離,讓她又餓又倦,現下的她,看起來與乎江城內的小乞丐沒什麼兩樣。 這時,酒樓內的小廝將要丟掉的酸饅頭端了出來,思守倏地眼睛一亮。 向來身強體壯的妹妹這幾天不知怎麼竟病了,她沒錢請大夫為妹妹治病,只能想法子多弄些吃的回去給妹妹吃,期盼補得好妹妹的身子。 小廝將堆著饅頭的竹盤擱在路邊欄杆上,思守見到那盤饅頭,腦袋發昏地立刻衝了過去,狂奔到紅漆木欄前,順手抓起了兩個硬邦邦的饅頭,拔腿就跑。 酒樓小廝聽見聲音,一轉頭,看見思守的舉動,想也沒想就追出來,大聲嚷嚷著:「小偷啊……小偷啊……」 思守沒命地跑著,懼意突地上升。這饅頭不是要丟掉了嗎?還是她耳背聽錯了,才會誤以為這是人家不要的饅頭? 前頭見義勇為的路人攔阻在她的面前,思守急急往右竄逃,卻讓那人由衣領抓住,往後一拽,她軟軟的身軀頓時重重跌到地上。 背脊掀起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她蜷曲起身子。 當頂上的天為陌生的人影所遮掩,議論紛紛的討論聲傳入她耳裡,她的心迅速為強烈的恐懼所瀰漫。 她前些日子才見過平江城的人如何對待行竊的乞兒,那個孩子不但被剁除雙手,還丟在街上,任烈日曝曬。她和思果將那孩子抬回她們住的城郊破廟,但他沒熬過那個晚上,天還沒亮,就斷氣了。 「放了我、放了我!」思守喊著,向來輕軟的聲音,今日拼了命地喊答。 「思果兒……思果兒……」不,她不能死的,她若死了,思果該怎麼辦? 「放了我……我妹妹病了,我只是想拿個饅頭回去給她吃……我不知道那是人家還要的……」思果正發著熱,在破廟裡昏睡著,她千百顆心都擱在妹妹身上,怎麼也無法丟下妹妹,讓妹妹獨自面對將來的日子。 街道兩旁林立的酒樓客棧中,不少人探出了頭來,但沒有人聽人她的哀求,他們只是觀望著,望著她這死了也不可惜的小孤女給人拿去動私刑。 「思果兒……」 那些人扯著她的衣服,捉住她的手,要將她拖著走。她努力反抗,左竄右逃,沒料到卻將個趕來湊熱鬧,拿著枴杖對她胡亂打的老伯撞倒在地。 那名老伯跌倒地上,張大嘴開合兩下,突地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思守瞪大眼看著平躺著動也不動的老伯,忽然,身旁那群人又鼓噪了起來。 「殺人了!這偷兒竟然殺人了!」沒人仔細去看老伯的傷勢,眾人瞧老人家動也不動,以為他就這麼提早回老家去了。 「她殺了米行的老太爺!」 「打死她、打死她!」 「吊刑台,拉她去吊刑台。」 驚愕間,思守又被推倒在地,在地上拖行。她的背脊摩著路面,偶爾突出的石子滾過身下,那痛讓她苦不堪言。 思守咬牙苦撐著,她滿腦子都想著妹妹往後該怎麼辦,思果兒性子比她衝動太多,要是沒她壓著,恐怕比她還容易闖出禍來。 眾目睽睽下,她被人拉到空曠野地,以麻繩縛手,絞繩套頸,送上吊刑台。 連日來的熾陽將人心蒸騰得沸沸然,浮動不安的局勢裡,生死似乎已不再是重要的事,人群在台下聚集著,大家只想看好戲上演。 官府離這極遠,王法不如私刑俐落迅速,於是性命被當成不值錢的事,亂世當中,弱勢者注定永被欺凌。 思守的唇瓣血色盡退,她的雙腳發軟,就要失去支撐身子的力量,往下倒去。 繩子套上脆弱頸項的那刻,底下群眾的心沸騰著。 「吊死她!吊死她!」 「吊死這個小偷,她殺了米行的老太爺!」 底下的人群不斷沸騰著。她咬著牙,雙手死命拉絞著束縛她的繩子,直至手腕處麻了、熱了、漸無知覺,她也不放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