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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碧蘿    


  「臭小子!幹什麼不回話?」比利大步走過來,臉上的黑痣隨著肌肉的抽動一跳一跳,擺明找碴。「老子叫你沒聽見嗎?干個活也這麼個死樣子,你沒吃飯嗎?吉德賤種!」

  羅亞叉乾草的手頓了頓,掩住額頭的黑髮下,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頻率,揚起的草屑撲了比利一臉。

  「他媽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腳踢在他腿上,幾乎把他踢得一頭栽倒。

  羅亞踉蹌了幾步,及時站穩了,他的手緊緊握住鐵叉,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他低著頭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發。

  「你那是什麼態度?怎麼,你還想還手嗎?小雜種!看老子教訓你懂點規矩!」

  比利的拳頭正要落下,一道尖細的童音突然大叫起來,「住手!不准打他!」

  比利一愣,這裡誰不知道羅亞是吉德賤種,從來沒有人會為他出頭,哪個傢伙來多管閒事?回過頭正要開罵,卻猛地嚇呆了——

  托勒利夏高貴的莎曼公主,正一頭草肩、一身髒污地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厲又驕傲,帶著絕不容違抗的王族霸氣,垂在身側的雙拳卻微微發顫。

  是這種表情和姿勢吧?從前在宮廷裡見哥哥這樣喝斥過御用教師,那麼現在用在馬伕身上也會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縮了,在他眼中,這個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記拳頭,卻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貴身份,為了教訓一個吉德賤種而去得罪貴人,這種買賣傻瓜也知道划不來。

  舉起的拳頭放下了,他點頭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鬆了口氣,再也撐不住公主的架式。那個男人好壯,她真怕他會打下來,可是,不能讓他打羅亞,絕對不行!

  羅亞抬頭看她一眼,這個多管閒事的麻煩鬼,他暗自皺眉,她以為她在幹什麼?比利回頭照樣會修理他,只怕苦頭還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沒受傷吧?」莎曼怯怯地過去牽他的手。

  羅亞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開,但終究讓她拉住了。

  他低頭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嫩纖細小手,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問:「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見這個樣子,為什麼還要跑出來多管閒事?」

  「那個……」她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因為羅亞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聽到這個字眼,他眨了眨眼,臉上有絲迷惘。從來沒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

  「嗯,」她急忙肯定地點頭,「就是有開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煩惱也要說給對方聽,還有、還有當朋友被欺負時一定要站出來阻止!」九歲的小女孩一時也說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麼,只是急於向他表明自己的關心與善意。

  「你躲到草垛裡在幹嘛?」羅亞不再去想朋友是什麼的問題,有點不大情願地問。

  莎曼的眼圈馬上又紅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嗚嗚嗚……」

  她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如珍珠般從美麗的蔚藍海洋中湧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叫,「喂,別哭了,唉!」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手帕,只好舉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淚。

  「嗚嗚嗚……」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沒用呀。」

  「嗚嗚嗚哇哇……」

  「你怎麼這麼能哭啊。」

  「嗚哇牌哇哇……」

  真是敗給她了,羅亞百般無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當手帕,哭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邊輕輕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罵著愛哭鬼、麻煩精,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這一刻有著隱約的溫柔。

  ***  ***  ***

  莎曼好不容易收住眼淚之後,兩個孩子並肩坐在草垛上,仰頭看天,都呆呆地沉默著。

  「其實,我的母親也死了。」羅亞忽然說。

  「咦?」她偏過頭,哭得紅腫的秀眸驚訝地望著他。

  羅亞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說:「我出生沒幾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長得很美、很會唱歌。」

  「啊……」莎曼半張著嘴,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下來了。「嗚……羅亞好可憐。」

  「喂,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麼!別又來了,唉。」他煩惱地抓抓頭,「我是想告訴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記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著這麼傷心,時間一長就什麼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他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起過關於母親的任何話題,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不知怎地話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記母后!絕對不要!」她拚命搖頭,「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會忘的!」

  「傻瓜……」羅亞無可奈何地咕噥。這種事由人嗎?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絕不會忘記喜歡的人,所以我會記得父王、母后、哥哥……還有羅亞,是一輩子喔!」莎曼非常非常認真地說,還用點頭來強調。

  「好、好,你會一輩子記得。」他敷衍地說,心中不以為然。

  但是很多年後,再想起她的這番話,他終於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時戲語,而是某種接近永恆的誓言。

  「你媽媽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親咯?」莎曼想起先前的話題,理所當然地猜測。

  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異樣,羅亞咬住唇,「我沒有父親。」

  「每個人都有父親的啊,」她不信,「你騙我。」

  「我沒騙你。」他側頭看她,帶著幾分惡狠狠。「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為什麼?」她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知道父親是誰。

  「因為,」他的眼神陰鬱下來,「我母親是吉德女人,他們都說,她是個妓女。」

  「什麼是妓女?」她完全聽不懂,「這跟你父親是誰有什麼關係?」

  「妓女……」他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解釋比較好。「總之,她沒有結婚就生下我,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噢。」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誰照顧你呢?」

  「西蒙·德·莫爾大人收養了我,還讓我用他的姓。」講到養父,羅亞驕傲地挺了挺胸,「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成為一名武士。」

  「嗯,羅亞一定會成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猶豫地贊同他的話,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勵的。

  他有點羞澀地笑了笑,除了養父,她是第一個沒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嘴上不肯說出來。

  「你將來當了武士會保護我嗎?」莎曼天真地問。

  他看了看她。這個麻煩的愛哭鬼……可是,她說要當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護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點點頭,認真地說。

  她開心地笑了。

  ***  ***  ***   即使成為朋友,兩人能見面的時間也不多。羅亞有馬廄裡的活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差事要幹,而身為公主,莎曼也必須依照宮廷規矩學習各種禮儀、知識。他們常常只是偶爾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裡去。

  他們唯一互屬的天地是神堂的鐘樓。

  沿著木頭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頂是四面圍著石垛的一小片空場,尖頂的大樑上懸掛著銅製的巨鐘,敲鐘的聲音可以遠遠傳到數十里外。這口鍾是不輕易敲響的,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或是在婚喪嫁娶時才由祭司敲動,平常也沒別人會到這兒來。

  羅亞與莎曼的會面地點,就在這裡。每天吃完晚餐,莎曼有半個時辰的散步時間,而羅亞這時也沒有差事讓他忙。兩個孩子常常爬上鐘樓,坐在石垛後聊天,有時也會分享一塊她帶來的甜點或他摘來的野果。

  這一天,兩人分享的是一本繪有插圖的故事書。

  「喬治爵士今天給了我一本很有趣的書呢。」莎曼開心地想讓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禮物,「裡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獨龍河的水怪啦,普羅斯特城堡失蹤的新娘啦,還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邊好像是個很大很大的島,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陸,看看這些奇妙的地方呀。」

  羅亞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們現在都太小了,只能從書裡讀這些故事。」她有模有樣地歎口氣,心裡其實並不真的那麼遺憾。「羅亞,你想看這本書嗎?」

  他的臉僵住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羅亞?」莎曼有點奇怪地叫了他一聲。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擠出一句話,「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準備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說什麼,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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