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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明曉溪    


  麻衣下原本的紅裳早已褪盡了昔日的鮮艷。

  她筆直站在爹的靈前。

  她的雙眸似乎十分的平靜。

  可是——

  她的手指僵硬發青。

  靈堂中,江湖群豪等著烈如歌的回答。

  她的睫毛輕輕揚起,在幽暗的燭光下,映出一片美麗的陰影。她凝望著冰冷的戰楓,宣佈——「從即日起,戰楓接任烈火山莊副莊主之位,擁有一切事情的處置權。」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

  天空似乎總是灰色,樹木落盡了葉子,淡黑的枝丫在連日不散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地面覆著薄薄的冰霜,踩上去輕微作響。

  烈明鏡去世已有半月。

  烈火山莊內依然一片縞素,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像是惟恐驚擾到什麼。

  每天都有各地分堂分舵的首領趕來,聚萃堂中整日在商議著事情。戰楓鮮少說話,他總是沉默地聽,最後將他的決定告訴眾人。各首領原本極不習慣,因為烈明鏡在時總是談笑著與他們溝通,而戰楓未免太過冷漠陰沉了些。

  可是,一向握有重權的青火堂堂主裔浪對戰楓甚為恭敬,對不滿戰楓的言行懲罰極嚴。漸漸地,再沒有人輕易對戰楓有微詞了。而且,名義上繼承莊主之位的烈如歌自回莊後一直身體不適,沒有過問莊內的事務。她的莊主身份,彷彿只是一個名稱。

  時日一久,眾人發現戰楓行事作風雖然冷酷獨行,可是也十分有效,烈火山莊在武林中的影響和地位似乎比烈明鏡時期還要強盛。漸漸,一提起烈火山莊,每個人想到的都是「戰楓」兩字。

  竹林中。

  沒有陽光。

  清冷的石桌上,茶的熱氣已經淡淡散去。

  如歌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拂弄,她的目光悠長,好像在想些什麼,唇邊有清茶一般淡遠的笑意。

  忽然,她咳嗽起來。

  肩膀咳得微微發抖,素白的衣裳裹著她單薄的身子,她咳得似乎連肺都要嗆出來。

  蝶衣急得眼淚打旋,她衝過去用厚厚的斗篷包住如歌,連聲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了好不好?這裡太冷了,你會受不住的!」

  如歌咳著拍拍她的手,微笑道:

  「總在屋裡很悶。」

  「可是……」蝶衣心痛如割。她知道,這個竹林是莊主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小姐經常同莊主在這裡品茶談笑。

  如歌用力忍住咳嗽,道:

  「蝶衣姐姐,你們先回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蝶衣驚慌地搖搖頭:「不可以!」

  薰衣走上來,扯扯蝶衣的袖子,溫婉道:「我們走吧。心裡的傷痛如果不宣洩出來,一直積壓著,恐怕對身子更不好。」小姐這一場風寒,已經持續了十幾天,她的咳嗽日益加重,面色越發蒼白。

  幾聲輕咳逸出來,如歌感激地笑:

  「謝謝薰衣姐姐。」

  蝶衣別過頭。她不能看小姐笑。不知為什麼,小姐每每微笑,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底在流血。

  薰衣輕輕將蝶衣拉走了。

  竹林中只剩下如歌。

  冬日的竹林。

  竹葉稀疏了很多。

  竹子卻依然青翠,如往日一般青翠。

  風穿過竹林「沙沙」地響。

  ……

  ……那一日……

  ……她向爹望去,然而沒有看到爹的表情。……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髮,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那一次。

  竟然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歌閉上眼睛,冰冷的茶盞緊握在她冰冷的手心,素白的斗篷襯得她恍若冰天雪地裡沒有一絲暖氣的雪雕。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可以向爹撒嬌。

  如果她知道。

  為什麼,一切這樣突然……

  她將頭埋在胳膊裡,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她瑟縮著,整個人彷彿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如果,她變成一個孩子。

  爹會不會笑著走出來,告訴她,那只是一個玩笑。

  竹林中有響動!

  她騰地跳起來,膝蓋撞到了旁邊的石凳,她顧不得尖銳的疼痛,大驚地回過頭,眼睛剎時明亮得可怕,像有千萬隻火把在燃燒!

  爹!

  帶著哭聲的呼喊卡在喉嚨裡……

  如歌的身子一寸一寸冷掉。

  素白的斗篷滑落在地上。

  那是戰楓。

  深藍的布衣,幽暗的寶石,在颯颯的竹風中,他濃黑的卷髮閃著幽藍的光澤。他望著如歌,離她有七八步的距離,眼中有一種隱隱閃動的感情,卻看不大清楚。

  見到如歌忽然轉過身來,目光灼熱地望著他,然後光芒熄滅……

  他的雙手驟然握緊。

  如歌掩住嘴唇,輕輕咳嗽:「你來了。」

  戰楓道:「是。」

  「有什麼事情嗎?」

  「已經得到了證實,江南霹靂門共製出九枚『麒麟火雷』,師父密室外被引爆的正是其中六枚。」

  「怎樣證實的?」

  「霹靂門專管製作火器的風長老承認了。」

  「風白局?」

  「是。」

  如歌又是一陣咳嗽。

  「風白局不是在兩個月前已被逐出霹靂門了嗎?」一個被驅逐的長老,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戰楓凝注如歌,她咳出兩頰病態的暈紅。

  「是。」

  如歌待咳嗽輕些,抬起頭來,望住他:

  「爹的死,確實是霹靂門所為嗎?」為什麼她總是覺得有股莫名的古怪,似乎一切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

  戰楓的瞳孔漸漸縮緊。

  「你在懷疑我。」

  他的聲音冰冷如刀。

  風,穿過竹林,竹葉颯颯而響。

  如歌坐回石桌,倒一杯茶。

  茶盞冰涼。

  茶冰涼。

  她仰首正要飲下。

  戰楓握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覆在她的手上,輕輕讓她打了個寒顫。

  「你病了。」他的聲音彷彿是僵硬的,「茶冷傷身。」

  她和他許久未曾離得這樣近。

  他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她怔怔望他一眼,將茶盞放回石桌,然後微笑道:「不妨事的。多謝你關心。」

  疏遠淡漠的口吻。

  戰楓眼底的深藍如狂暴的大海。

  如歌輕聲道:「我怎麼會懷疑你呢?」她笑著,靜靜瞅他,「難道我還會懷疑,爹是被你害的不成?」她微笑得好像在說一個笑話,眼眸卻細細打量著他的神情。

  戰楓亦望住她。

  深藍的身影倔強而孤獨。

  如歌扶住額頭,輕歎道:「霹靂門嫌疑最大。如果你確認是他們,接下來會怎樣?」

  戰楓冷道:「徹底摧毀。」

  如歌笑了。

  「好。」

  她的笑容彷彿竹葉上的雪,有說不盡的清煞。

  「我也決不會放過殺害爹的人。」

  接著,兩人似乎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靜默一會兒。

  如歌捧起石桌上的茶具,那是爹生前最喜歡的茶具。她站起身子,對戰楓道:「沒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他點頭。

  如歌的長髮散在素白的衣裳上,有驚人的單薄。涼風一吹,她禁不住又輕咳起來。

  忽然——

  戰楓彎下腰,將她方才滑落地上的白色斗篷撿起,披在她的肩膀。

  如歌怔住,腳步微微一慢。

  「大夫開的藥方,要按時吃。」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聲音輕不可聞。

  竹林的風吹揚起她的裙角。

  她終於還是沒有回頭。

  「多謝。」

  她離開了竹林。

  戰楓的身影在午後的寒風中,深藍孤獨。

  翌日,烈火山莊公告天下——

  江南霹靂門以秘製火器暗殺前莊主烈明鏡,自此但凡繼續與其有交往的門派均列為本莊之敵,且,霹靂門長期研製殺傷力驚人的火器,為害一方,其野心為武林安寧帶來極大的隱患。故,烈火山莊提請江湖各門派一併攜手清整霹靂門,重還武林安寧。

  此公告一出,天下無刀城率先響應。

  天下無刀城選派出色弟子三百人供烈火山莊調遣。

  江南十八塢、水船幫、崆峒派、青城派等亦積極響應,表示一切行動聽由烈火山莊指揮。

  頃刻間。

  江湖中大變已生。

  是夜。

  窗外明月清輝。

  窗內一燈如豆。

  柔柔的火苗輕盈跳動,將纖細的身影勾勒在淡白的牆上。

  如歌沒有睡下。

  她披著厚厚的斗篷,手握一卷書,輕輕咳嗽著。她的臉龐日見消瘦,單薄的肩膀彷彿輕輕用手指一觸就會碎掉。

  薰衣往暖香爐裡多添些炭,輕聲道:「還不睡嗎?」

  如歌笑一笑,眼睛依然看著書:「還早。」

  「藥吃了嗎?」薰衣望一眼香案上的紫砂藥盅。

  「啊……我忘了……」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

  薰衣摸摸藥盅,道:「有些涼了,我重新熱過再送來。」

  「不用!」如歌斟出一碗,「涼些也沒有關係。」反正她已經喝了許久的藥,都未曾見好。

  薰衣沒有讓她喝,動作很輕柔,卻很堅持:

  「藥冷傷身。」

  如歌搖搖頭。

  恍惚間覺得她好像在哪裡聽過很像的一句話……

  ……

  ……「茶冷傷身。」……

  ……戰楓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

  薰衣捧起藥盅,忽然臉上閃過抹奇特的神情:

  「我聽丫鬟們暗地裡說——」

  如歌見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笑咳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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