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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明曉溪    


  他睜開眼睛。

  眼底是一片駭人的幽藍,帶著結冰般的殘忍冷漠。

  他吃著饅頭。

  動作極慢,彷彿他吃的不是熱騰騰的饅頭,而是一塊生鐵。

  雪打量他半晌:「你進境蠻快,魔功很適合你。」

  戰楓道:「給我最後的口訣。」

  雪道:「已經給了你。」

  饅頭裡夾著一張紙條。戰楓展開來,他默念一遍,然後,紙條在他手心燃起黯藍的火苗,變成灰燼。

  兩人再無對話。

  雪開始撫琴。

  地底陰暗,他卻彷彿崑崙之巔燦爛的雪光,晶瑩耀眼。他的白衣潔淨如新,似乎人世間沒有任何污垢可以將它沾染。

  優美的十指。

  飛舞在通透的紅玉鳳琴。

  樂曲漸漸低回,漸漸高亢,漸漸無聲。

  突然——

  琴弦斷!

  雪的指尖沁出血珠。

  望著那顆血珠,雪怔了良久良久,絕美的容顏露出憂傷的表情。

  ***  ***

  婚宴沒有在暗河宮舉行。

  已是初夏,天空蔚藍如洗,潔白的雲絲淡如煙霧,山間開滿芳香的野花,青草茵茵綠綠。左邊有一掛瀑布從山頂奔騰而下,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氣勢磅礡,白霧翻滾,氤氳升騰。右邊卻百轉千回蜿蜒成一條小溪,溪水明澈歡快,鵝卵石在潺潺的溪底閃耀光芒。

  這條小溪不是昔日的溪。

  這裡沒有暗夜冥的墳,沒有無盡的痛苦和思念,沒有任何過往的回憶。

  一切都是嶄新的。

  暗河弟子們在遠處的山腰有屬於他們的筵席,所以婚宴中的賓客很少。

  草地上有六張酒案。

  一張豪華闊大,上面擺著兩副酒盞,從酒杯、菜碟、筷具、羹勺無不華美精緻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另有五張酒案依次排開。

  黑翼獨自飲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沉寂如古井無波。薰衣亦沉靜地坐在席中,只是挑些清淡的素菜來吃。

  戰楓一身深藍布衣,肅殺孤傲的氣息令他看起來彷彿結冰,右耳的藍寶石詭異地閃動黯光,隱隱透出血氣。他右手握住天命刀柄,酒菜對他如同空氣般透明。

  雪面前的案幾上很簡單。

  一張紅玉鳳琴,一隻酒壺,和一隻酒盅。

  雪卻笑得很開心。

  琴聲淙淙。

  美妙如白雲在藍天流淌。

  他深呼吸,笑容陽光般耀眼:「多好,夏天來了,花朵會更加艷麗,樹木會更加茂盛。」

  他喜歡夏天。

  夏天會讓人感覺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剩下一張酒案前並沒有人。

  直到暗夜羅和「如歌」出現的前一刻,那人才被人推了出來。

  他是被暗河弟子推出來的。

  因為他無法行走。

  他一身青衣,坐在木輪椅中,四肢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連手指也鬆軟地搭在輪椅扶手上。

  薰衣微微吃驚。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似乎是瞎了的,空洞沒有焦距。他原本就十分寧靜,而此刻,他的寧靜卻彷彿這世間再無法被感受到。

  薰衣歎息。

  玉自寒畢竟是玉自寒。

  就算殘弱如斯,但唇邊一抹淡靜的微笑,依然使他尊貴如君臨天下的王者。

  紛紛揚揚的花瓣,蔚藍的天空忽然飄散起粉紅色的花瓣雨,花瓣如羽毛,輕盈舞在半空,美得人目眩神迷。

  雪十指飛揚。

  琴聲歡快起來,樂曲伴著花瓣,讓青山綠水的山間唯美浪漫宛如仙境。

  花瓣飄飛中——

  樂曲酣暢時——

  暗夜羅攜著「如歌」大笑而來!

  他依然是紅衣如血,她依然是紅衣鮮艷。與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口紮著一朵綢緞的紅花,映得他蒼白的面容多了幾分遮掩不住的喜氣;她雲鬢高挽,一方鮮紅薄紗垂下,透過若隱若現的輕紗,只見她頰紅如醉、眼波盈盈。

  兩人在酒案前落座。

  暗夜羅振眉大笑,左手摟住她纖腰片刻不曾放開:「今日是我與冥兒大喜之日,繁文縟節不必理會它,大家盡情喝酒!」

  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暗夜羅的笑聲仍在山谷迴盪,然而,席間卻無人附和歡笑。

  黑翼、薰衣沉默地將酒飲下。

  戰楓身上冰寒之氣益發肅殺冷酷。他閉目而坐,右耳藍寶石透出猩紅血氣。輪椅中,玉自寒寧靜如恆。再熱鬧的婚宴對他而言也如深夜一般漆黑。雪揉弄琴弦,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暗夜羅在說些什麼。

  暗夜羅震怒!

  然而,一隻溫柔的手撫住他的手背。她望著席間眾人,聲音透過輕紗,溫婉低柔:「我曉得,羅兒曾經做過一些對不住你們的事情。若是請求你們諒解,怕是並不容易。」暗夜羅手指霍然僵硬,他不能容許她的語氣如此謙恭!她握緊了暗夜羅的手,阻止他打斷自己。

  她繼續歉意道:「往日種種恩怨,不敢要求你們一筆勾銷,只是從今日起,我和羅兒會盡力對大家做出一些彌補。」

  這樣的語態和聲音……

  戰楓雙目微睜,幽藍黯光緊緊盯住她:

  「你是誰?」

  她不是如歌。

  她怔了怔,道:「我是暗夜冥。」

  戰楓忽然縱聲狂笑!

  這個世界太荒謬,那個笑容明亮紅衣鮮艷的少女竟然有一天會對他說,她叫暗夜冥!

  暗夜冥——

  十九年來,他一直以為暗夜冥是他的娘親!

  她被戰楓的狂笑驚嚇,手指在暗夜羅手背顫抖了下。暗夜羅眼睛瞇起,一股凌厲血紅的殺氣迸出!

  雪撫琴,搖頭笑道:

  「婚宴上若是見紅,實非吉兆。」

  暗夜羅瞳孔收緊,他生平從未相信什麼吉兆凶兆!不過——她怕是會不安吧。

  戰楓收住狂笑,眼底漸漸凝固成詭異的冰藍:「忘卻仇恨,並不難。」

  她欣喜:「如何可以做到?」

  「只要——」

  冰藍在眼底暴風雨般迸裂!

  「他——!死——!!」

  天命刀破鞘而出!

  這一刀,幽藍幽藍,天空變得蒼白失色,天地間所有的藍化成一道閃電!

  這不是刀!

  是人世間最憂傷悲憤的藍!

  這不是刀!

  是戰楓仇恨入魔的精魂!

  電光火石間。

  巨變已生!

  玉自寒雖然看不到聽不到,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令天地變色的殺氣。他握緊輪椅扶手,雙唇抿緊。無聲的漆黑中,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雪抬眼望去,琴聲頓止。

  黑翼和薰衣卻並不動容。他和她都深知暗夜羅的武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就算十個戰楓,也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暗夜羅揮袖,長袖如血霧飛揚。他冷笑,戰楓的攻擊實在不足以被他看在眼裡。

  然而,暗夜羅錯了!

  戰楓的功力相差暗夜羅甚多。

  縱使他投身入魔,捨棄日後二十年的陽壽,捨棄擁有兒女的權力,捨棄以往習練的功底,在最短的時間內冒險將功力提升為原本的十倍,他依然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可是——

  戰楓不怕死。

  死,反而是他想要的。只有死,才能洗去他所有的痛苦;只有死,才是他惟一的解脫。

  一個不怕死的人,他的攻擊力難以想像!

  暗夜羅卻不同。

  他不想死。

  這是他的婚宴,懷裡有最心愛的女人,人生最美好的一切剛剛展現在他面前。

  長袖揮出的血影擊中戰楓的身體!

  致命的攻擊!

  雷霆轟裂般的劇痛!

  血霧瀰漫出猩紅的暗影,將山谷中的陽光遮蔽!

  戰楓情知自己無法避開暗夜羅的攻擊。

  所以他不避。

  他只做了一件事情!——

  全力往前衝!

  任何人遇到這種驚神泣鬼的功力,這種毀滅般的劇痛,也會為之心魂俱裂,至少會為思應對之策而稍作猶豫。

  但戰楓沒有。

  因為他要的就是死。

  遮天蔽日的血霧中。

  戰楓化身為刀!

  刀就是戰楓!

  刀——

  幻成一道長長的藍芒。

  暗夜羅錯了。

  他可以殺死戰楓。

  但是戰楓死之前也可以將刀送入他的胸膛!

  暗夜羅急退!

  已!

  晚!!

  暗夜羅長袖揮出第二波血霧!

  也——

  已!!

  晚!!!

  幽藍的刀芒裂空而至!

  血霧在山谷淡淡散去……

  陽光透進來。

  初夏的風帶著青草和花的香氣。

  一串血沫嗆咳著從她嘴角湧出,血沫越湧越多,她的面容漸漸蒼白如紙,鮮紅的喜袍襯得她更加淒艷。抱住暗夜羅的雙臂顫抖無力,但她依然抱得很緊。

  「羅兒……羅兒……」

  她吃力地仰頭端詳暗夜羅,見他無恙,寬慰的笑容緩慢地扯動她湧著血沫的唇角。她的腿再沒有力氣,身子向地面墜去,一把幽藍的刀插在她的後心,如注的鮮血浸滿紅裳,血紅鮮紅,分不清楚哪是衣裳哪是血。

  暗夜羅喉嚨裡發不出半點聲音。

  喉部「格格」痙攣,手指「格格」痙攣,望著她嘴裡血沫噴泉般湧出,極度的恐懼令他面孔漲紫。他仰天大叫,悲憤的氣流驚散了空中所有的飛鳥,可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在那一刻——

  她撲身抱住暗夜羅,用她的背擋住了戰楓的刀!

  戰楓大驚!

  他認出了她,他想要將刀氣收回!然而,他用所有的仇恨練就的這一刀,只有死,沒有生,他已經把將近二十年的生命揉進了這一刀裡,他要與暗夜羅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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