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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李碧華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餵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歎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癡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裡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癡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唸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體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癡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拚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捲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枝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髮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俗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脫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借此良機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樹影下,只聽得一下拚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針,栽了個大觔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嚥不下,遙喊:「你要什麼?」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幹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麼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湧。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籤。鳩佔鵲巢。素貞佔不到許仙。我佔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佔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歎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灑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乾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根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斗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麼。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設項。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麼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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