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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李碧華 是的,不過是一條蛇,竟欲與人鴻諜情濃生死相許?未免癡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讓一切還原吧。 事實上,當我一踏足房間,便見到這大白蟒動彈不得的狼狽相,瞪著銅鈴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拚命掙扎。她自然不知道為什麼所鎖?我心裡有數。 當下幫她把七寸處的繡花針—一拔掉,素貞恢復自由,忙變回人形,不住喘氣。 我假作追問: 「怎麼了?沒事吧?許仙呢?相公被你嚇跑了?」 她還未作答,我已安慰: 「讓他跑掉吧。這種人,還說一生一世愛你?見你現出原形,便抱頭鼠竄,可見是虛情假意。」 我把素貞的亂髮撥好。是的,天地間又只剩下我倆了。—— 不料素貞向房間另一端顫顫一指,那裡躺著一個人。 他筆直躺著,手中還牽扯著半幅紗簾,想是受驚嚇過度,要抓些東西來持定,又把它扯斷了。四週一片頹亂,劫後災場。他躺著,不動。 我趕快過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點氣息也沒有!手上沒有脈搏,身體沒有溫暖,什麼都沒有了!他連命也沒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間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間無比空虛。這個細緻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畫的眉目變成一張終於化為烏有的人皮。我搖撼他,素貞搖撼他,他一句話語也出不得口了。 ——從沒打算要他死的。他做過什麼壞事? 他不過懷疑,難道他沒這權利?我原諒他,懷念他。或者,我不承認,某一天,我是多麼地愛他。 但從今以後,已是陰陽陌路。拿什麼換回生命呢?束手無策。 素貞陡地站起來。 她淚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嚇死了我夫!」她嚥著氣,「怎麼辦?——不,我一定要救他……」 說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兒去?」 她說:「我到崑崙山盜靈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萬一鬥不過他們,救不了相公,白賠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後事: 「小青,我愛許仙,願意為他九死一生。我去後,清好生看護他肉身,三日之後,若我還未回來,你便為他發喪好了。」 我大驚:「你不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 在恐怖之餘,我便毫無智慧,連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時失策,以致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不由得惱恨。 「不回來,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素貞見情勢危范,也不跟我話別,轉身欲去。 「姊姊!」我高聲喚住,把那雌雄寶劍取出,「帶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遞回給我: 「你也帶一把在身邊。」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終隱去。 我撫著那把寶劍,守著許仙的屍,自恨滲入五臟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則至少仍在人世,我們可以怨恨他寡情負義。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時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諒自己。 連忙提劍,飛身而出,直指崑崙山。 我豈可由得素貞一人拚命去? 輕風一陣,到得崑崙。 松濤澎湃,綠竹掩映,花迷曲徑。靜耳一聽,遠處有罌骼撞擊叱喝之聲。 必是素貞與人打將起來。 我急趨山巔,見素貞頭髮半披,汗儒在履。口中銜著一株紫鬱鬱、香蕩蕩的靈芝草。她已得手了!誰料竟給兩個看守的仙童追及,一個是鶴童,一個是鹿童。 「大膽蛇妖,竟敢來此盜寶?」 素貞一邊抵擋,一邊懇求: 「兩位仙童,素貞不辭跋涉上崑崙,也不過為了盜草救活夫君一命。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葉,但教我拿回去,卻是起死回生的靈藥,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們就是不容你得手,簡直叫我們沒臉!」 鶴童搭腔: 「對,搶回扔掉也好,別叫南極仙翁以為咱們光吃飯不做工。」 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奪回不可。素貞全力迎敵。但二童法術甚高,刀來槍往,勢如風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為人所乘,血氣上湧,更是凶狠。那鶴童還化為原形,朝素貞身上啄去。 見白鶴自長空撲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與素貞合力相抗,素貞把靈芝向我懷中一塞,強力一推,一邊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繼續苦戰。我沒有時間考慮:是救人為上,抑助她合理? 接過那靈芝草,便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貞面對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許仙的生死。——我錯了!以後的事令我想起也臉紅耳赤。 拚盡全力飛返。許仙屍橫,他雙目緊閉,臉色鐵青,四肢僵硬。我什麼也不做,當務之急是把靈芝嚼爛成茸,至許仙跟前。 已經是黃昏了。瑰麗的天色很快便變了。只在此刻,無限的奇詭,把死映照如生。 我銜了靈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靈藥仔細相喂。當我這樣做時,根本沒有準備——某一刻,我倆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靈芝上。若非有靈芝,一千個許仙也死光了。 許仙鼻息悠悠,纖緩而軟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裡有說不盡的歡喜。他勉強睜眼,星星亂亂,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與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驚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誰?」 「我是誰?」 他的離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誰?我是誰?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來,倒退了三步,在遠一點的地域端詳他。最好他什麼都記不得。一切從頭再來,東山再起。 一剎那間,我想到,我們雙雙跑掉吧,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也不必追認前塵。 「小青?」——他認出來了。 他依稀地,又記起剛才的細碎點滴。 「小青,你幹什麼?」 靈芝蕩蕩的香氣,在我與他之間氛氛飄搖。無雙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煌。 他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會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過三步之遙。 不知道為什麼變得這樣的無能。 一下子我的臉泛了可恨的紅雲。我竟控制不了這種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顏色。我剛才…?他看著我。看的時候,眼中什麼也有,帶著剛還陽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將沒有了。 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 連黃昏也遲暮了。 素貞快回來了! 這三步之遙,我把心一橫,斷然縮短。我要他!——難道他不貪要我嗎?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變成紫紅。像一張巨網,繁華練麗地撒下來。世界頓顯雍容閃亮。——一種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沒有時間。 未成形的黑暗淹過來,淹過來,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湯藥,熱的,動盪的。苦的是藥,甜的是過藥的蜜餞。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實。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造成了顫抖。折磨。極度的悲哀。萬念俱灰。 什麼都忘記了。赤裸的空白。 素貞快回來了? 樹梢上有鳥窺人,簾外有聲暗暄。不。世上只有我與許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條蛇。光是蛇的舌頭,足令一個男人愛我,不克自持…… 我從來都沒試過,這樣軟弱地愛他! 我不想他離開我。 我不准他離開我。 天地無涯,波瀾壯闊,我對世界一無所求,只想緊緊纏住他,直到永遠。 ——每個女人都應該為自己打算,這是她們的責任!誰會來代她綢緞?不,我有的,不過是自己。 趁許仙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趁他還沒有歷史,沒有任何相牽連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種最輕忽迷惑的語調來問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對不對?」 我不放過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動,你要很愛我……」 他把我扳倒,不給機會我繼續說下去,他溫柔地不給我任何機會。我很驕傲,非得擒獲他的心。我講完想講的: 「……你知道嗎?你是她揀的,我……我是你揀的。」 這樣的一比較利害,這樣的分別了身份地位,誰說我不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女人有與生俱來的智慧,何況我累積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燈。 時間無多。 單獨相處的一刻,彌足珍貴。不要浪費。 人和蛇都淪為原始的動物…… 愛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賠盡,便是全贏。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復甦,但覺以後一無所有。費神臆測,惴惴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