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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李碧華 為了她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穿著紅衣黑褲、手持兆經、頭戴上飾有四隻金黃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邊舞動,一邊呼叫,大壯聲勢的「攤跳」,伴送冬兒血祭俑窯。 視死如歸的冬兒,忽爾詭異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帶著這莫測的詭笑,赤足紅衣的女孩,向火海縱身一投,如一頭火鳳凰。 蒙天放目送她,轉瞬化為烏有,他流下了男兒的眼淚,哀號。 「冬兒!冬兒! 唸咒聲、歌舞聲、法螺聲……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夢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後,千秋萬世,為朕護陵!」 「臣領命! 「你要永遠記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將功贖罪! 蒙天放下跪: 「願陛下萬壽元疆!」 始皇帝做最後一瞥,轉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淚沉痛地用銅鏟插進一大堆的陶土裡,一下一下,將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肅穆、平靜。因為他去意已決。一死何足懼!一捂懷中的絲履。 工役已經把動作放慢了,不願這位得到部屬擁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緩緩地糊,也到了頸項、頭顱……兩額。額、下頷…… 這是一具英姿勃發而又氣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從此成為一座死物。 陶土逐漸勾勒出他整個的輪廓,到了最後,工役終於狠下心來——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動著的鼻翼,最後,是一雙閃著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況,一統的天下,他看不見了。他將永埋地下了。 天際橫來一陣飛雪,眾愕然上望。 在這盛暑,雪花輕淡若無地灑下來,如無聲之眼淚。 也許萬物之靈的人類,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點怨氣,貽上了的生命…沒有人能真正瞭解。 過了三千年,還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過去了。 時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間還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時分。 一輛雙引擎的民航機,自上海飛往西安去。機上載送一支龐大的電影外是隊伍。有化妝的芳姐。攝影師老沈、燈光、場記、服裝、道具…例幾個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沒搭乘過飛機,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機艙窗口看雲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過頭來者有之。只有那五十來歲、微胖略矮、一臉威嚴的吳導演,抽著煙斗,不動聲色,大家都以為他在腦海中分鏡頭。 中外藝聯電影公司的外景隊,為什麼要來到這西安拍戲呢? 他們對外宣傳是「劇情需要」。 如今進步電影都不再侷促在攝影廠裡頭了。而且上海大小電影廠家將近半百,競爭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壇中,有聲片子已大行其道。他們為了適應新時代、新潮流,決定開拍《情無長恨》,這是中國電影從默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據說投資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這戲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記者招待會時方才揭盅。 第四章 只見一個樓花鍍金的庸俗銳匣子打開著。落在一隻塗上鮮紅色寇丹的玉手中。腕上有道淺淺的疤痕,如同傷口,不過不痛不癢,那是個股病。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討厭死了,自稍懂人事以來,就發覺這道疤痕,叫她美麗的玉手扣分,恨得不得了,用個銅子把它蓋住。 十七歲的朱莉莉,自小做明星夢,因為自覺天生麗質,又聰明、伶俐,出人頭地指日可待。此番隨隊出發,不知有沒有機會扯著龍尾巴往上爬呢? 先裝扮一番再說。 正持一支口紅,把小嘴「描繪」。 氣流令機身一晃,她的口紅便一劃出界。 「哎哎哎!氣死我!毀容啦!」 馬上自身畔那化妝芳姐的箱子中,取過一個粉盒子,擦掉口紅再補妝。咦,另有發現: 「喂,芳姐,你這口紅,『先施』買的吧?是油質呢,真明亮,又不糊,借用一下。」 一壁塗抹,抿嘴,好幾下。把隔著甬道的另一個暈呼呼的女孩推醒。 「曖,好不好看?」 她坐不慣飛機,幾乎要嘔吐,只沒好氣地道:「別臭美啦,礙著我睡覺。」 只見她又一睡不起,朱莉莉十分天趣,見攝影師待著望遠鏡看雲海呢,又撩撥他:「老沈、老沈,看我這個角度,左邊,七分勝,曖,怎麼樣?」 性感的小嘴微張著。老沈看也不看,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 「好!天下第一美人!」 得不到青睞,朱莉莉頹然坐下,乘人不覺,把那口紅據為己有,收在皮包中。可惜逃不過這厲害的芳姐。 「還!」她一手想搶回:「上回也是借了不還,公家要用,反倒得開口借了。我才信你不過,你就愛貪小便宜。還我!」 朱莉莉一聽,把口紅扔下,就勢把胸脯一挺,惡人先告狀: 「哦?什麼都是你的,嚇?我身上的蕾絲胸罩是不是你的?」 「去你的!」勞姐不理她。 她有點寂寞了,靜不下,又攀到窗口附近,用那堅挺的上身把人擠過一點,看了看,自顧自表示不屑: 「要來這鬼地方拍戲,什麼都沒得賣,哪比上海登樣?曖,鄉巴佬的日子怎麼過?一點也不『文明』,連香皂也沒有——」 一瞥對面的女孩,正翻著一本《良友》畫報,上面刊著女明星阮夢玲和「四七—一」的廣告呢。 她靈機一觸,跨越一兩個座位,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拍一下吳導演的肩,他回過頭來,見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十三點」,跪坐支起半身,一手搶了他手中的煙斗,抽了一口,半嗆,強忍道:「導演、導演,我表演一段給你看。」 先是低沉的男聲:「為什麼女明星們的肌膚是那麼的嬌嫩?」 然後擺出一副嬌俏動人的媚態,模仿著風騷的女明星,捏出嗲得不堪設想的嗓音,膩著: 「因為,她們呀,用的是『四七—一白玉霜』,我也天天用它!」 「四七—-」,為了妖言軟語,還念作「四七麼麼」呢。 她脫了導演一眼,巴結他: 「表演得怎麼樣?哎,導演,你沒看呢,你……」 吳導演拿回他的煙斗,對這個「十三點」無法可施,只愛理不理,低頭看劇本: 「比阮夢玲差遠了。人家是『電影皇后』。」 朱莉莉一聽,氣炸了,便晃蕩招搖到他身前,撇著嘴: 「哼,有什麼了不起?趕明兒我紅了,賺錢了,也捧自己當『電影皇后』,畫報舉行投票,就買下所有的票,反正我知道黑市門路。嘿!選上了,就穿件絲絨旗袍去領獎:緊身,六道捆邊兒,披件狐裘,那股勁兒——要不,我就穿套鮮紅色的洋裝……」 越說越得意,作張作致的,真是美艷親王。芳姐聽了,便調侃: 「好,真選上了,我給你化皇后娘娘的妝!」 朱莉莉只道人家恭維,飛撲上前摟著她頸脖,要親一下,以示感激。 「芳姐,你真好2哈哈!我要請你當私人……」 「西安到了!西安到了!」 大家見到陸地,都很興奮。 導演白她一眼: 「下飛機了,螃蟹吐沫似的,沒完沒了!」 「哼!」 朱莉莉自戀完畢,也整裝排眾而出,一馬當先,站到機艙的出口。 要下機見人了,努嘴、瞪眼、揚眉、聳鼻子……讓臉上的肌肉鬆弛一下。 然後,掛上一個甜甜蜜蜜的笑容。 門緩緩地被推開。 映入眼簾的是橫亙的布條,上書「歡迎中外藝聯電影公司外景攝制隊蒞臨西安」。朱莉莉深深吸一口氣,挺身而出,昂然地「率眾」下機了——她忽然愛上這個地方。 等得不耐煩的記者們,一見人影,馬上擁上來,鎂光燈「砰!」地一響,如同小型轟炸。朱莉莉受寵若驚,趕忙踏個丁字步,搔首弄姿,微笑: 「謝謝,謝謝!」 大家始發覺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 天際忽地轟然巨響,一架雙座位的小型飛機呼嘯而過,連樂隊也吃了一驚,演奏中止了。 飛機變了兩三個花式才急降,終於瀟灑地停定了。 「莉莉,你的夢中情人來了!」 「哎呀!是白雲飛呀!」 果然走下一個丰神俊朗、身手矯健的男人。記者們的目標便轉移了,鎂光都向著他閃。朱莉莉淪為冷宮之後,只目不轉睛地,為挺拔、剛健的白先生所吸引,一咬牙,躬身上前,把玉手一伸。 「親愛的白先生,我是朱莉莉,這回能夠跟你一起合作,我、我……」 念到白雲飛也許像紳士般吻她的手背,她就心如鹿撞了。 來迎過的都是高層官員,也熱情地上前。他們一來,莉莉就再無立足之地了,她滿懷焦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