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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李碧華    


  中,又有仙山縹渺,仙人影綽……

  一陣狂風,吹得眾人如仙袂飄飄。

  畫工以為無助,將之入畫,栩栩如生。

  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線一致。

  冬兒目光雖依循著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邂逅過的女孩。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胄甲,系革帶,腿扎行股、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像只是心中也驚擾,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觀,輕歎一聲,自言自語:

  「一字記之曰『飛』,真相白矣!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冬兒。」他喚道。

  冬兒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麼?」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麼?

  她莫名其妙,圓睜著秀目:

  「記住了。——為什麼要記住?」

  「唉!」他歇歇地搖首:「天機不可洩漏呀!到底逃不過。

  冬兒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機。

  壁畫在加添幾許幻象後,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們都累了,但不敢吁氣,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始皇帝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懷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藥!長生之藥!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問:

  「徐福,都準備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發。」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田吉時,朕將重任交託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冬兒聞語,心頭一驚。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樹梢上,掛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隻鳳,五彩錦緞。風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後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系綵帶,極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杈上,在微風中輕揚。

  後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後,依了各國園林台村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兒知道了。一種細嚙著她心頭的驚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她並未回眸。

  只是有意無意地繼續灌足。女孩的誘惑,令後面的人心猿意馬。

  他終於欺身上前了。

  冬兒堅持沒有回眸,只輕問:

  「你——回來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著嘴兒,輕輕地搖著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莊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蒙天放道:

  「回來了。」

  稍頓,得找點話說:

  「你叫什麼名兒?」

  「冬兒。」

  又再找點話說:

  「冬天生的?

  「是。」

  冬兒垂首,下頷幾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呢?他墜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網。

  二人無語,半晌。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二十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驚的柔情。

  說些什麼好呢?呀——

  「好精緻的鞋。」

  「是絲履。」

  「哦?繡了風頭的一捨不得穿?」

  「小時候窮,沒鞋穿。後來有雙芒展,都捨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鞋,更捨不得了。

  冬兒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麼應付過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腕間還是包紮著細帛,她有點痛楚。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間痛到心頭上。

  「會好的,都好了。

  冬兒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裡,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沒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蓬萊遠嗎?

  他看著她,一怔:

  「很遠。」

  滿懷離情別緒,滿眶都是離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驚心動魄地進發了。冬兒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便嚥了:「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麼辦?」「怎麼辦?」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冬兒入懷。

  大地靜默。

  深造莫名的悲慼、擔憂,赴死的困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驚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怎麼辦?

  直到這個晚上。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雲,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團囹。像一個銀盤,腰肌地照著人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灑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只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份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氣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環境?天氣?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冬兒隻身不由己地、披著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這房中,自方士—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劃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鹽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推一殘燃著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門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

  第三章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氣,催情的春藥似地,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真是誘惑。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燬了。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兒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一抖,長髮在氖氛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她緩緩躺臥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他身下的冬兒,是只驚弓小鳥。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歎息。像飛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黑髮交纏著。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爐火映照在冬兒雪白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髮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後的嫵媚。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麼的妖嬈,看得有點癡呆。

  冬兒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項長髮束一單台圓丘雙號小會,然後用蓖將額前和兩鬢長髮梳向腦後,由腦後分做六股,編成板狀髮辮,中間卡一髮結,辮的上端打一「X」形的繩結。

  梳好了,把他又扳轉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

  不相信這是真的。

  冬兒把蒙天放一根長髮拈起來,與自己的一根長髮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兒溫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麼?」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冬兒驚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冬兒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後一聲暴喝:

  「你幹什麼?

  冬兒神色倉皇地道:

  「——給丹爐鼓風。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驚膽跳。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驚魂甫定的冬兒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冬兒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冬兒不明所以:

  「為什麼?這可是個大喜訊。」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麼?」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准離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他把寶貝置於小錦盒中,揣在懷裡。冬兒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詔書已經頒就: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於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於河邊。全數須於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田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於咸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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