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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李碧華 蒙天放很艱辛地開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聽,她愕然抬頭望著他: 「不」 臉紅起來,啞口無言。 「如果你倆兩情相悅,你就嫁與他吧。一切隨你做主,不過,你倆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間少見真情真意,且多半是遊戲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幾時?眼睛也紅了。是社會訓練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險的。萬一她什麼也沒有了,還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淚來。 蒙天放只誠懇地: 「有句話,要是錯失了我就沒機會說——不管你變得怎樣,我是矢志不渝的!」 見她沒話,自個笑起來: 「都說什麼『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許不流行了。」 朱莉莉帶淚苦笑。 「曖,古老的東西才這樣。」 他把殘破的絲履拎出來,送給她,無聲地,好做個紀念。她沒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終於矛盾地出了車廂透氣。 火車正轟轟向前開動。此行出賣了一個愛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見阮夢玲捧著一個「頭」,闖進了吳導演的車廂內。 那是一個俑像的頭,跟蒙天放一樣,跟她在陵墓中所見的一樣。 阮夢玲恐怖地嚷嚷。 「這是什麼東西?是誰放在我戲衣箱子裡頭的?嚇死人,導演——」 吳導演一手把她扯進去。 還殘留半句話: 「你們簡直不是拍戲,不知背後——」 話還未了,槍聲一響。 機器雖是那麼的嘈雜,但這槍聲近在咫尺,怎會聽錯?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嚇得蹲下來了。腳一軟,滾到一角去。 吳導演探首外望,把阮夢玲的一條腿也給拖進車廂內,門馬上嚴嚴關好。 她渾身發抖,往回爬。 一生都沒那麼接近過死亡。——除了拍戲。 力不從心,爬得特別慢…… 車廂內,蒙天放傷感地憑窗遠眺,思潮起伏。 ——快速閃過窗外的景物,是長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長城! 他認得! 匈奴軍人強馬壯,遠較漢人為優,但蒙恬將軍率兵,以輕快兵騎,銳利長胡,強勁弓管作戰。蒙天放自十三歲起,已投將軍麾下。他以凌厲劍術,殺人敵陣。 一場血戰,馬蹄踏過屍體,戰車輾過廢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人馬自長城一個缺口北逃…… 幸虧有長城,作為整個北方的邊防。 城牆歷歷在目。 不過,蒙光放的經驗,長城在東面。往陵墓不該東行! 他飛快地撲向窗前,斷垣仍在。 忽地,後面的某個車廂,拋下一件「物體」,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個女人的屍體。 他很驚愕,正憤怒間,門外撲進一個抖顫的人,張口結舌。 蒙天放暴喝一聲: 「你出賣我!」 朱莉莉驚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長城: 「你看,長城在東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騙不了!」 她心虛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們調虎離山!」 蒙天放因被出賣,勃然大怒,只覺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錯信了她,雙目發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殺之。 她拚命解釋,但口齒不清,形勢危范,非常驚懼地退後,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蘊,轉念,脅持了她好逃出車廂。 吳導演與手下知陰謀敗露,出來攔截。他下令: 「老大說過,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覷——原來大家都被出賣了。 朱莉莉聞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衝前廝殺去。 蒙天放見她有勇無謀,脅持的手,改為保護的手,她猶不急: 「豈有此理,這白雲飛殺千刀…」 吳導演拔搶了,她又尖叫: 「救命啊!」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車廂壁上借力,躍至導演頭上,一踢,對方連人帶槍遇襲。幾個大漢也來圍捕。 火車一黑,進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適應得比其他人快。展開惡鬥,打倒幾人。 在火車出了隧道後,他已扯著朱莉莉,自一車卡衝至另一車卡。 乘客喧囂中,衝至最後一車卡。 他想跳下去。 火車疾走,朱莉莉狂拉著他: 「不!跳下去會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塊死!」 見她慌亂成這樣,蒙光放只好攔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後一個車卡的門。 一陣陣動物的臭味傳來。 這車卡載滿了牲口。 蒙天放揮劍斬開中間的聯繫鐵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濺,想不到真是一柄寶劍。 牲口車卡終於驟離大隊了。 只見往前直奔的火車,義無反顧而去。二人目送著。 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騎,向相反方向飛馳。 第九章 說朱莉莉坐在馬背上,毋寧說是癱瘓在他懷中。心哈哈亂跳,擂鼓一樣。連眼皮也在哆咳,整個人不穩不定。 騎著無鞍的馬?嚇死她。身邊都是排山倒海的呼嘯聲。 只得依靠他保護著。 他咬著牙,表情凶狠,好似雄壯的野獸。汗滴在臉上閃閃生光。大氣呼在她身上,共度生死患難。 朱莉莉但覺自己一無是處。偷偷地望著他,目光也柔和起來。 蒙天放很奇怪,這一剎,她真的是心底的冬兒了。但願不是幻覺。 他開始認路。 ——是處是榆林。 他記得,有一回,護駕東巡長城邊防,始皇帝立足於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 長城之下,有條秘道,循之往西南走,可通陵墓。 只是長途跋涉,馬終於也疲累了。 蒙天放愛馬,在一個關卡停下來。 人和馬飲水、休息。風塵僕僕之中,片刻寧靜,於此辰光,蒙天放陷入沉思。 因為重大的變故和矛盾,人更沉默了。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個編鐘亂敲亂響。戰場上風雲歲月的帷幕拉開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震撼。 ——人特別的孤單。 他如何保證她往後的生命?他怎能勉強她路上茫茫前路? 前面是重重危難。 蒙天放三思之後: 「我倆——各奔前程吧。你不必跟隨我。此去生死未卜,不想耽誤你。」 朱莉莉在馬背上,不動。 蒙光放只用力拍馬,放它走。 馬一直前行,她一直回頭。 馬把他熟悉但又陌生的女子帶走了。——如同祭禮,但他親手放她走。 長城。 依舊雄偉無涯的長城。他目前愛人遠去,只子然一身,在這傲岸的邊防止,人,有如一個小黑點。 太陽下山了。 層層疊疊的峰巒,變作一抹紫紅,像已枯的血。殘陽似血。又似一隻掛在天邊的大手,發出號召的力量,令他回家去——這是他惟一的信仰。 蒙天放位劍直往上衝。 一直地狂奔,青銅劍依!日鋒利、冷酷,用力左撩右臂,城牆都震裂,山石臉無人色。 他衝呀沖地、把一身的力氣都耗盡。 直衝到至高之處。 遠景一片蒼涼,紫紅都變成黑白了。 他也曾是個英雄呀,只是,英雄也有這般難過的一刻,英雄氣短。 忽而,他聽到一陣刺耳的巨響,抬頭一看,是一輛鐵鑄的怪物,同樣的怪物,曾經闖進地底的幽宮,把他解放出來。 是的,這是飛機。 社會已經這樣的進步了!人都可以在空中激游了,炮彈火藥,也可自空中往下投擲。兩三千年前,厚厚的城牆,抵擋過一切鎳骼的利器,防禦重大而突然的襲擊。 ——只是,如今它的作用等於零。 看真一點,起落有致的城牆,受不了歷史的重壓而微微佝僂著,無數的裂縫,叢生著雜草,雄偉只是軀殼,它荒蕪已久,一身炮彈的殘跡。任何敵人都可一攻而下。 也許敵人不只在北方,也在東方、南方、西方,或者只是內哄,自相殘殺,就已經令人人疲於奔命,無所適從。 飛機呼嘯而去。 這是來自何方的敵人呢? 四周沉寂下來。 蒙天放按捺不住絕望的傷感。他陡地下跪,在暴烈的紅色光團中,痛哭失聲。 他痛哭著,一如嬰兒。 ——這就是當初他們致力的「萬世基業」麼? 遠處,也有一個無助的小黑點。 長城下,馬停了,人站定了。 朱莉莉遙望長城高處哭倒的男人。她決定回頭,不走了。 因為,天下之大,二人都覺得自己無處容身! 她也一直地狂奔…… 飛撲至他懷中。 什麼也不管,豁出去: 「我無家可歸,金子對我也沒意思,我也不要當什麼女主角了。」 一邊說,一邊把金子拿出來,用力往長城關外扔掉,好像扔到大腳底去。 泣不成聲。 「你知道我要什麼?」她像對自己說,又像對所有的人說:「我並不貪心,只要一個真真正正對我好的人。我要的,本來就很古老,不知為什麼,總是得不到。』 蒙天放緊緊地擁著她,輕撫她的頭,就像當年,他懷中冬兒的淚滴在重甲。 她送給他的鞋,原來仍在。 朱莉莉此時方才真正拎在手上,反覆細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