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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李碧華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強龜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扎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麼?」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麼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瞇嚷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制。

  「——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臉上。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

  這男人路子斷了。

  還有另一個吧?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輕輕地叩門。

  有人聲,沒人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壞了。

  映進眼簾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艷眼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兩個人很瑣地調笑。

  兩把酒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氣味。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們中,只道是幻覺。

  半撐而起。

  他喚:

  「芳子?——

  她恨極,又掉頭走了。

  聽說他跟自己分手後,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

  聽說是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麼?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髮梳得優雅帖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對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松梢風。

  她沒經約見,運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

  「我想把一個精彩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松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元的稿費吧?」

  村松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你要考慮什麼?」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麼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聽,驚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元,還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芳子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木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裡有數。

  只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麼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它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洩在不見血的報復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面穿造,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面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鐘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里洋場,什麼人物都會得出現,並木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土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面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土在派發傳單,上面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麼也不愛,只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只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伙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面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衝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一一定是角兒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只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師哥道:

  「這箱是戲衣,小也禁!」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伙子,仿如剛出集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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