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李碧華 > 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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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李碧華 「阿福!」 她一掉頭,離開會客室。 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願意再目送男人遠去。 他的話是真的嗎? ——芳子根本不打算懷疑。 因為她絕望過。原本絕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撿來的便宜。 她這樣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測的半生。她叱吒風雲的時代結束後,面對的是淪落潦倒、人人唾棄,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異的目光。身為總司令、軍人,死在槍下是一項「壯舉」吧。 且與她交往的,儘是政治野心家、日本軍官、特務…對戰爭負有罪責,雙手染滿鮮血,是聯合國軍「不歡迎的人物」,沒多少個戰犯能夠逃得過去。 一打開庭起,也許便是一齣戲,到頭來終要伏法,決難倖免。 雲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一局賭。——芳子等待這個時刻:早點揭盅。遲點來,卻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現,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時刻」到了。 她毫無懼色,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攤開一件白綢布做的和服——她最後的禮物。 抬頭向著面目森然的獄吏: 「我不想穿著囚衣死——」 他水無表情地搖頭。 芳子沒有多話,既無人情可言,只好作罷。她無限憐惜地,一再用手掃抹這涼薄的料子。白綢布,和月員」 那一年,她七歲。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點緬懷。 她還哭喊著,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呢。扯不掉,逼得愛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國人!」——她根本不願意當日本人。但中國人處死她。 那一年,她七歲。 一個被命運和戰爭捉弄的女人,一個傀儡,像無主孤魂,被兩個國家棄如敝展。但她看開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無所謂了。槍斃是我的光榮——像赴宴,可惜連穿上自己喜歡的晚裝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獄吏提出: 「可以寫遺囑嗎?」 他又望定她,不語。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圓券都掏出來了,一大疊,價值卻很少。她欲放: 「連個買紙的錢也不夠。」 獄吏遞她一小片白紙。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沒時間了!」 她提筆,是遠古的回憶,回憶中一首詩。來不及了,要快,沒時間了,快。她寫: 有家不得歸, 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訴向誰? 芳子珍重地把紙條折疊好,對折兩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獄吏道: 「我死了,中國會越來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國好,可惜看不見!」 獄吏一看手錶。 她知道時辰已到,再無延宕的必要,也沒這能力。生命當然可貴,但…… 臉上掛個不可思議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賭博開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還有點冷,犯人都凍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覺打個寒華,但她視死如歸,自覺高貴如王公出巡。 幾個人監押著她出去了,犯人們都特殊敏感,脊樑骨如澆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人哼著這樣的歌,喚咽而淒厲,帶了幾分幽怨: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同帶。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 進一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中間有念白的聲音: 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 芳子緩緩地和唱著: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顫抖的中國離愁,甜蜜但絕望的追問,每顆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緊捏她的「絕命詩」。 那白綢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還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監獄的刑場。 她面壁而立。 執行官宣判: 「川島芳子,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原名顯殲,字東珍,又名金壁輝,年四十二歲,國漢奸罪名成立,上訴駁回。被判處死刑,於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時四十分執行。」 他們今她下跪。 執行死刑的槍,保險掣拉開。 「咋呼」一聲。 芳子背向著槍,身子微動,緊捏紙條。 處於生死關頭,也有一剎的信疑驚懼突如其來,叫她睫毛跳動,無法鎮定,最豪氣的人,最堅強的信念,在槍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軀。 槍聲此時一響! 槍聲令第一監獄緊閉的大門外,熙熙攘攘來採訪的新聞記者不滿——因為他們未能耳聞目睹。 早一天,還盛傳在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執行死刑,但臨時又改變了地點和時間。 新聞記者們早就作好行刑現場採訪的準備,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隊,也計劃將川島芳子的一生攝製成膠片,可是最後一刻的行刑場面卻落了空,「珍貴」的鏡頭,終於無法紀錄下來?為什麼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門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嚴加把守,說是沒有監獄長之令,絕對不能開門,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記者們紛紛送上名片,也無人轉報。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悶的槍聲傳出。 隔得老遠,聽不真切。 槍決已經秘密進行了? 沒有人能夠明白,裡頭發生什麼事。 太陽出來了。 陽光與大地相會,對任何一個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開始。對死因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她再也沒有明天! 獄吏領來一個人。 他是一個日本和尚。 古川長老隨之到監獄的西門外,只見一張白色木板,上面放著一具屍體。 一具女屍。 這女屍面都蓋著一塊舊蓆子,上面壓了兩塊破磚頭,以防被風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腳穿一雙藍布鞋。 古川長老上前認屍。 他是誰? 他是一個芳子不認識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臨濟宗妙心寺的總管,又是華北中國佛教聯合會會長,為了傳教,東奔西走勞碌半生,現已七十八高齡。 他一直關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親戚、朋友、部屬,全都害怕受漢奸罪名牽連,沒有一個敢或肯去認領遺體。古川長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發,縱與她毫無淵源,也向法院提出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開蓋面的舊蓆子一瞧—— 子彈從後腦打進,從右臉穿出,近距離發射,所以炸得臉部血肉模糊,槍口處還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經文,便用脫脂棉把一塌糊塗的血污擦掉。 不過完全不能辨認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屍體裹起來。 就在此時,記者們都趕來了。他們匆匆地忙於拍照、吵嚷,大家擠逼一處,企圖看個清楚。——到底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 他們好奇地七嘴八舌: 「槍決了?」 「只拍屍體的相片,有什麼意思Y」 「作好的準備都白費了。」 「是誰臨時通知你們的。」 「真是川島芳子嗎?」 「不對呀,這是她嗎?滿臉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記者到刑場採訪?」 「她不是短髮的嗎?怎麼屍體頭髮那麼長?」 「死的真是芳子嗎?」 古川長老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半字,在一片混亂中,他有條不紊地裹好屍體,再蓋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蓋一塊五色花樣的布。這便是她五彩斑斕的一生結語。 他沉沉吟吟地誦了好一陣的哀悼經文,血污染紅和尚的袈裟。 兩個小和尚幫忙把「它」搬上卡車去。 撲了個空的記者們不肯走,議論紛紛。 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報館突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 「我要投訴!」 不過,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日蓮宗總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場上的工作人員,把屍體移放到室內。 整個過程中,動作並不珍惜。工作人員慣見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兒的是誰,都已經是不能呼吸沒有作為的死物,這裡沒有貧富貴賤忠好美醜之分,因為,不消一刻,都化作塵土。 屍體在被搬抬時,手軟垂。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遺落在一個無人發覺的角落。 再也沒有人記起了。 和尚念著經文送葬。 柴薪準備好了。 眾人退出。 兩三小時之後,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燼。 下午一點半左右,火化完畢,古川長老等人把骨灰移出來,揀成兩份——一份準備送回日本川島浪速那兒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場的墓地,挖有一個坑,在超渡亡魂之後,一部分的骨灰便裝在盒子裡頭,掩埋了。 和尚給芳子起了法名:「愛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沒有大家,養父又在異國,農家無人相認,所以只落得一個「大姐」的名號。 在墓地附近,有許多人圍觀,不過並無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著香火,風冷冷地吹來,她去得非常淒寂。 愛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於一九1七。卒於一九四八一生。 |